回首云开枫映色,不见当年紫衣深。

【喻黄】冬时枯死春满道

* 给 @年糕一 的G文。虽然拖了很久还是想感叹吾的呕心沥血以及一一的不懈催更。无论何时,你不先走怎知我相随在后(此句可用于各种场合)

*温润如玉君子鱼x三观不正杠精天  (又名失足少年从良记)

*尽管粗糙,于我自己已是难得尽力。

*全文28000+

01.  荒院初遇

 

黄少天此刻并不开心。

 

这其实很不正常,因为他正在做的事情,是已经做过许多次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感觉不开心过。比这更恶劣的事情都做过,何况现下不过绑了个不长眼的小少爷。可是身体的异常又确确实实存在着,黄少天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他全身的肌肤都像是被扎过一般,裹挟着奇异的热度,仿佛被微小的电流注入神经末梢,生出几分难以名状的心绪。

 

四周蔓草萋萋,他甚至罕见地有些后悔起来,如果刚才没有做这件事就好了。如果刚才在路边睡觉的他,在忽然被这个衣襟华贵的小少爷用石头砸中脑袋后,选择默默离开,而不是将对方绑起来打算杀掉。虽有违他一贯行事作风,但起码不会让现在这副样子倒映在那个人的眼里:刚才盛气凌人,现在已经被吓得面色发青的不知道哪来的小少爷被五花大绑匍匐在他脚边,而他自己持剑站立宛如修罗恶鬼。

 

黄少天叹口气,只好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冠,试图给自己在那人眼里的形象做最后地努力和挣扎。

 

就在他刚打算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的时候,那个人就那样猝不及防地从院墙外翻进来。他的衣袂翩迁,海青色的衣衫上零零散散绣着几道花纹,跃动的时候就像只起飞的蝶,然后优雅落地。那样干净如竹的风骨,让黄少天已经抵着别人心口的剑,蓦然怔在原地。

 

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毕竟对于黄少天来说,杀人放火就跟吃饭穿衣一样正常。只是莫名觉得这样血腥的场景,会玷污了那人的眼睛。

 

两相无言,这荒院里的景有瞬间的静默,而后被耳畔传来的细微啜泣声打破。黄少天恼怒地低头,看向那声音的源头。趴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小少爷脸上犹带泪痕,华贵的衣服被石子划破,看起来颇有几分可怜的模样。对上他视线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但这举动并没有为他博得丝毫怜悯,黄少天面无表情地抬起脚,毫不留情碾过那小少爷的手腕,发出骨头碎裂的响动:“安静点。”

 

疼痛席卷了小少爷的理智,他不由自主地惨叫出声:“啊——”

 

比刚才更为惨烈的刺耳叫声敲打着耳膜,让黄少天愈发感到不耐烦起来。于是他握住冰雨,重新抵住小少爷胸膛左侧,心口所在的位置。只要他把剑再推进半寸,就能终止这场无望的嚎叫。

 

一把银铁的扇子就在此时破空而来,黄少天的余光一直注视着那个人,是以并不意外。他从容手持冰雨格挡,那力道却远比他想象的大,扇骨带来的劲风逼得他不得不后退,兵器相接的刹那扬起万千沙尘,四周草木摇曳。等黄少天重新能站稳的时候,刚才还匍匐在地上的少年已经被那人抱在了怀里。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身法迅捷,毫不拖泥带水。冰雨的争鸣昭示着来人的身份,黄少天心里感叹,不愧是当年剑术造诣无人出其右的前辈。

 

一剑封神喻文州,是曾经名气响彻整个中原的人。传闻他身负神剑冰雨,初出茅庐便在当年的论剑会上拔得头筹,自此名声大噪,被称为一剑封神。他虽手持神剑,却一生未开锋刃,只伤不杀,更传为佳话。但在九年前那场浩大的祸心之战后便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是隐姓埋名归隐山林,也有人说,他其实死在了那场战斗里。

 

其他人或许认不出,但黄少天作为冰雨的现主人,神剑识主,他一眼便能确定那个人的身份。

 

喻文州仍站在风里。泼墨般的发被玉冠束起,风吹过额前细碎的刘海,露出深邃如海的眸子。他温柔拍了拍怀里受到惊吓的少年,将他护在身后用眼神示意他离开。小少爷早被吓破了胆,见有高人相救,恩人姓名也不及多问,便风似的跑得无踪了。

 

好在黄少天似乎也没有追上去的打算,喻文州直到目送小少爷彻底没影,才转头看向黄少天,面上似有愠色:“你小小年纪,怎么就如此残忍?”

 

“残忍?前辈,你是认真的吗?”黄少天微微歪着头,露出副真诚至极的表情。冰雨的鸣动越发强烈,显示着主人的兴奋。在晨曦之光的时候总是没人跟他说话,以至于他分外喜欢交流:“我不残忍,前辈,残忍的是你才对。我原本只是恐吓他,因他吵到了你,我才断他手腕,因断手之痛的嚎叫,我才想杀了他。前辈你说,是不是你的错?你今日能护他,可他这辈子长着呢。等到哪日方才那小子平白被人曝尸荒野,前辈你要知道,所有的根源都因你今日出现在我面前。你看似是在救人,实则却是在杀人。如此说来,残忍的难道不是前辈吗?而前辈口中的我,却能救他性命,饶他这次。前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黄少天自顾自说的兴奋,也就没注意到那个人脸上,因为那句“看似是在救人,实则是在杀人”所勾起瞬间的怒火,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银翅扇已经直取面门而来。黄少天连忙转身避其锋芒,再一转势,神剑冰雨循着风的指引刺向对方。喻文州连忙后退,反手扇骨朝边上卸掉来剑力道,黄少天却趁此机会借力旋转,眨眼之间,剑招已换:“风残草尽。”

 

随着清朗声线的起伏,四周空气流转,尘沙飞扬。空气中浸透着肃杀的气息,只剩下金属相交的冰冷击打声。高手过招,双方身手具是不俗。只不过黄少天毕竟还是个前几日才满十七岁的少年,几番交手,喻文州便已大致清楚他的功底,旋即扇面张开,双招相撞,银铁的扇子像是条游蛇缠在剑上,一收力,那柄剑便轻飘飘的离开了少年的手,落入喻文州的怀里。

 

“把冰雨还给我!”眼看着冰雨被人夺走,少年终于有了点怒气。

 

喻文州闪身躲过少年的攻击。冰雨原本便是师傅给他的剑,时隔多年,他握着冰雨,像是重逢久别的旧友,生出些陈年的怀念。然而抛弃剑道许久的他,如今已没法再跟冰雨共鸣。或许是少年不经意的话刺痛了心里最不愿回忆的过往,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他确实有片刻的愤怒,但这股情绪最多只持续到扇子出手,便已经消散。

 

因为他看到对方的眼睛,是一双过分清澈的眼睛,像是来自最初的虚无之境,不染半分尘埃。让喻文州想起了过去的自己。那个以身处浊世,当如莲华为准则的年少气盛的自己。那个剑不开锋,誓要保护世人的自己。那个已经被刻意遗忘了许久的,曾经的自己。

 

往事历历在目,是青阳村七百人的哀哭。或许自己注定此生身在无间,不得救赎。但若能救得这个少年,是不是就能弥补当年的一点亏欠。

 

黄少天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被人夺走的冰雨,他正生气,就听见那人声音泠泠自耳边响起,如空谷清涧,温温流淌,让人不由自主卸下心防:“你天资很好,只是入门时日尚短,还需要多磨练才是。剑可以给你,不过……”话音刚落,对方甫一抬手,神剑在空中划出淡蓝色光芒。黄少天伸手去接,然而身侧人影飘忽,下个瞬间,他便整个人都被擒住了。

 

喻文州接着道:“剑我已经还给你了,但是你嘛……”他低头看向犹在挣扎的少年:“你想学剑的吧?不然也不必费尽心思从无生之涯取回冰雨。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可以教你剑术。”

 

“如果你是在问我意见的话”黄少天完全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犹豫了片刻,道:“即使你是一剑封神,是我从小喜欢的前辈。但是这种要求,恕我……”

 

“我的意思是”喻文州打断少年的话,他的声音温和,面容和蔼:“如果你同意的话,那么刚才就是在问你意见。如果你不同意的话,等你哪天能够打败我,从我手里逃走的时候,你就自由了。”

 

黄少天:“……”

怎么感觉被人威胁了?但是如果从自己真实的意愿来说,此次从晨曦之光出来,任务完成的早,确实不急于一时回去。而对方说的话……成为剑圣,也的确是他从小就树立的梦想,更何况对方就是当年的一剑封神。

 

他心已有犹豫,便不再挣扎。喻文州观他神色,知道少年已经算是默认,便松开对他的钳制:“说起来,我还不知你姓名。”

 

“我叫黄少天。天地玄黄的黄,少言寡语的少,良辰美景奈何天的天。而且等等,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叫什么,你是当年大名鼎鼎的一剑封神。”

 

“错。”

 

“不可能的。”黄少天把冰雨横在胸前握紧:“神剑识旧主,你骗不了我。而且你要不是一剑封神,怎么知道我是从无生之涯取回来的冰雨?”

 

“我是喻文州。”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怅然若失,整个人像是被冷雨敲打的竹,莫名生出寒夜萧索:“我已弃剑道许久,早就担不起一剑封神的称号了。”

 

黄少天不明缘由:“我在无生之涯因缘际会遇见冰雨的剑冢时,就隐约猜到了。连自己的爱剑都可以葬掉,必是已经决心不再使剑。不过刚好成全了我,所以也算是好事一桩。只是我不知道,剑术已臻于化境的前辈,为什么?”

 

喻文州却没有回答,反而说起了其他:“但我还有一个条件。在你有能力打败我之前,都不许你再杀人了。”

 

黄少天亦是聪明人,知他不想说,便也不再追问。反正横竖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冰雨已然是自己的佩剑,无论他的前主人因何放弃它,总归自己都是庆幸的。

 

有人赤子之心,却遭逢世事无常,杀生罪业。有人双手血腥,却好似心有菩提,目如明镜。

世事原本就这般无常。

 

02.  南朝四百八十寺

 

黄少天觉得,喻文州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

 

这件事具体可以表现到很多方面。比如黄少天肩膀上的伤口,那是他这次出来完成任务时候不小心留下的,说实话这种程度的刀口,对于一个以杀人为工作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稀奇的事情。可是喻文州看见了之后,非要领着他去药铺买了消炎生肌膏,然后一点点帮他涂抹。

 

他抹药时候的神情专注而仔细,指尖的动作轻柔。一边还会从嘴里小心翼翼的呼出几口气,像是在哄小孩子般:“乖,不会很疼的。一会给你买糖吃。”

 

对此黄少天嗤之以鼻。刀口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并不能理解喻文州眼神里那种可以称之为心疼的情感。毕竟在他短短十七岁的人生里,并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情。记忆里就只有冷冰冰的石壁,祭司大人会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不会问他有没有伤,不会问他会不会疼,只会问这次任务完成的情况。

 

这并不能说明祭司大人无情,相反,在黄少天的世界里,祭司大人是对他最好的人。而喻文州的做法才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异类。

 

但是黄少天又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新奇,可他并不讨厌。就这样日升日落,黄少天的剑术亦在喻文州的指点下飞速精进着。他们一路向南,越过万水千山,朝着南朝四百八十寺行进。黄少天曾问过为什么要去那里,那海青色衣衫的人淡然一笑,伸手揉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去取冰雨的剑鞘。”

 

黄少天熟练地打掉那只在他脑袋上胡作非为的手,咂咂嘴表示不屑:“我不需要那种东西。”他的冰雨从来都直接系在腰间。未收锋的剑,如此携带是极危险的,可黄少天偏偏喜欢这样:“我跟你不一样,杀人的剑,不需要收锋。”

 

“锋芒太刺,总有日会刺伤你不想伤害的人。”喻文州说这话的时候背对着,把头转向天边。那里残阳将近,海青色的衣裳被余晖染上粘稠的红色,像是漫上层层血雾。

 

黄少天其实并不能理解这话。苍生皆有罪,哪里会有他不想伤害的人呢?但不知道为何那身影映在黄少天的眼里,莫名有几分孤独与凄凉。他忽然想起还有一个传言,说一剑封神其实是杀过人的,而且是毫无人性的屠杀。曾有人声嘶力竭找一剑封神报仇:“我要你为青阳村七百五十二口人偿命!”

 

怎么可能呢?黄少天望着那背影思量,虽然相处时日尚短,可是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温润是骗不了人的。他对萍水相逢的自己尚且愿意关怀,怎么会做出屠村这种事情。如果真有这件事,那肯定青阳村的人都是些妖魔鬼怪变得。

 

这个理由非常具有说服力,让黄少天的脑海骤然清明。回过神就看到喻文州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正一眨不眨盯着他看:“你在做什么?”

 

“前辈,有没有人跟你说过。”黄少天丝毫没有偷窥被发现的窘迫,淡然自若道:“你长得真的很好看。”

 

喻文州:莫名感觉被调戏了是怎么回事?

 

南朝四百八十寺并非某个特指的寺庙,也不是真的有四百八十个,而是出家人云集的清修地,在云麓山以南的千里平原上。喻文州跟这个地方的交情不算深也不算浅,当年以武结缘,他认识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在四百八十寺修行的韩文清。

 

喻文州轻车熟路地引着黄少天在青石的小径上穿梭,抵达烟雨楼台时,正看到叶修灰头土脸地被扔出来,紧接着是身着素衣,带发修行的韩文清,面无表情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外。

 

叶修痛心疾首地指着他:“老韩我们还能不能做朋友了?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生死相交的挚友的吗?”

 

韩文清不为所动:“上次已经告诫过施主。佛门清净地,再喧哗就把你扔出去。”他双手合十,终于有了几分佛门高僧的做派:“出家人不打诳语。”

 

许是怕眼前的景色吓到了初来乍到的少年,喻文州适时的拍拍黄少天的肩膀宽慰吧:“放心吧,韩文清虽说长得比较凶,可是为人正直。不过他脾气比较爆,待会你乖点,少说两句,别跟平时似的。小心他一个觉得你冥顽不化,就要送你去西天见佛祖了。”

 

黄少天:“……”

 

烟雨楼台在千里平原的中心处,是四百八十寺最繁华的一座。据说在九年前,祸心乱世,正道凋零。是韩文清率领余下的众人,退守四百八十寺,顽强抵抗,才终于破开长夜,重见黎明。是以他虽带发修行,没有法号,却仍备受尊崇,得以进入烟雨楼台。

 

故人相聚,难免有许多话要叙旧。黄少天自觉不去打扰,他就坐在院子里,有清风拂过满园草木,门口那颗梧桐枝桠摇曳中,落下片叶子。尚且青绿的叶旋转飞舞,在空中起伏半晌,最终悄然落在地面,又被扫地的小沙弥扫走。

 

黄少天知道树上有只眼睛正注视着他,可他不想管。他杀的人太多,因此结仇的人更多。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看喻文州的反应。

 

或许是喻文州实在太干净,就像他海青色的衣裳,让黄少天总生出些不可明说的摧毁欲望。他能想到最完美的场景,是当着喻文州的面前被刺伤,然后他笑着站在他面前指着身上的伤口告诉他,我不杀伯仁,伯仁就要来杀我。我因你的约定而受伤,这便是你总想保护所有人的幼稚之处。

 

皎如玉树不敢近,君当与我共染尘。

像是刻在骨血的本能蠢蠢欲动。

 

而在同时,身后的屋子里,故人相谈的气氛并不如想象般美好。韩文清手握着佛珠,一脸严肃地盯着喻文州:“你带来的那个孩子,是晨曦之光的人。”

 

两人对坐,中间置一小小茶几,上面是紫砂壶泡的雨前龙井。喻文州小啜一口:“我一开始就知道。”

 

“他不是普通的信众。他身上有黑羽的气息,那群人可是晨曦之光最利最毒的爪牙,为晨曦之光杀了多少无辜百姓。考虑到最坏的可能,他可能就是晨曦之光里那位,被奉为奇迹的神之聆听者。”韩文清的脸上浮现出嫌恶表情:“说什么聆听神旨,代为传达,简直可笑。”

 

“一眼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喻某真的是自愧不如。”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剑鞘绝不能给那孩子。”对方温和平淡的语调,反而更激起了韩文清的某些怒气:“你我都清楚,晨曦之光本质不过是当年祸心的追随者,改名换姓的组织罢了。他们伪装神意,妖言惑众,四处传教。背地里残害武林门派,制造瘟疫,彰显世间苦难。冰雨乃不世神剑,剑你已送出,我不予置喙。但剑鞘当年乃我寺所铸,祸心意志的继承者,那孩子没有资格继承剑鞘。”

 

“我知道。”喻文州凝视着茶盏,那双眸子漆黑,像是藏着经年的酒,最终酿成股难以言喻的风味。一个词勾起的陈年旧事摊开在眼前,竟不察字字苦涩:“当年的事我片刻不曾忘却。只是,你跟那孩子谈谈,就知我为何。”

 

喻文州出门便兀自招手让黄少天进去。少年见他出来,拍拍身上的土,虽心有疑惑,却还是听话的进门。

 

这一谈,便是晌午至黄昏。直到喻文州将烟雨楼台里里外外转了通透,回来的时候仍不见人出来。心里的好奇与紧张便越发按捺不住。

 

他在禅房外来来回回踱步,终究还是忍不住,将门推开一条缝隙。

 

“佛本无相,以众生相为其相。难道我非众生?若我是众生,我相即为佛相。大师说我杀人乃是生造罪业,心有魔障。那敢问大师,我若为恶相,岂不是佛为恶相?相由心生。我见大师是佛,大师见我却是邪魔外道,岂不让人嗟叹?”

 

这杠起来的功力丝毫不减。喻文州无奈扶额。

 

韩文清抬起头,习武之人五感本就敏锐,喻文州的小动作自然早就察觉到。他面无表情地看向门口被推开的一线缝隙,脸上是大慈大悲的诚恳,手上不知何时握紧了禅杖:“我可以换种方式感化他吗?”

 

03.  惊变

 

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夜,总是安静又冷清的。银色的月华流照在起起伏伏的寺庙上,像是佛法降临世间的汪洋海浪,给人无上安心。

 

就在这样的光沐中,喻文州却做起了噩梦。说是梦,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是他总想着遗忘,又无法遗忘的过去。是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是那个年少气盛的一剑封神,也是在一个星光璀璨的夜里,烟雨楼台的最高处,屋子里的众人面容严肃,最中间的高僧道:“祸心抓了青阳村七百余人,以此要挟我们交出玲珑舍利。”

 

“不行。”立刻有人接话:“祸心自出世以来,残害百姓无数,滥杀无辜。他之前已经血洗道法自然和春秋仁礼馆两大圣地,取得无上太极剑和论语心得。此时再将玲珑舍利交出,天下将再没人能阻止他。”

 

“但青阳村七百余口人,我们也不能不管。”又有人提醒道。

 

喻文州就站在这群人里。他腰间别着冰雨,眉眼温柔,骨子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桀骜:“喻某有一计,恳请诸位大师细听。”

 

然后便是光与影的变换。杀戮与血腥,有人大喊着:“一剑封神来救我们了!”话未说完,便被一剑从身后刺穿。而动手的人,正是被他欢欣鼓舞当作救星的人。

 

不是的。

 

喻文州看着那个倒地的人,至死仍是不可置信的模样。血从那人的身后蔓延开来,汩汩如江洋,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青阳村就在云麓山脚下,靠近四百八十寺,是以村中淳朴善良风盛行。而此刻,那些人毫无例外惨白着脸,血从破烂的衣衫下源源不断渗出来。一个小女孩抱着自己的小布娃娃,仰起脏兮兮的小脸:“叔叔,我和妈妈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们?”

 

不,不是的。

 

没有回应,下个瞬间那小女孩便死在冰雨的锋芒之下,于是她也变成那副惨白的模样了。

 

耳边是无数人的哭号,仿佛万鬼索命。眼前是血色漫漫,不见天光。喻文州行在其间,忽然爆发出压抑的嘶吼:“不是的,我……”那份无能为力的痛楚最终沉淀成细碎的啜泣:“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别无选择,我别无选择啊……”

 

是他亲手杀了青阳村七百多人的性命。说什么身在浊世,当如白莲,都是假的,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那份经年的沉痛并没有随着岁月而消散,只会在世间的打磨下愈发清晰。是啊……那么多人都死了,他为什么还活着呢?他应该去赎罪的,他早就不应该活下去了。

 

只是弃了剑道而已,只是自断了双手筋脉而已,就能补偿那七百多人的血罪吗?多年来他浑浑噩噩,不生不死。而今时过境迁,忽然被勾起的往日心绪,原来那份绝望从未消散,原来那想死的念头从未离开。喻文州沉浸在这无边的梦魇里,直到隔壁传来的打斗声,才将他唤回人世。

 

睁眼,仍是静谧的夜。没有哭声与血腥,只有亘古的明月透过半开的窗洒下光华。喻文州惊魂未定,传来的打斗声却越来越激烈。少天!这个名字终于将他的思绪笼回清明,喻文州迅速拿起扇子,顾不得衣衫不整,便翻窗跳了出去。

 

纵身的那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少年的轮廓。或许上天要他活着,就是为了救那个孩子。那个长在晨曦之光的,有着最干净的眸和最黑暗的影的少年。

 

黄少天白日里便知道有人跟着他,因此对于这场午夜时分的刺杀并不意外,从容拿着冰雨应对。他惯常封喉,剑抵着来人的瞬间,耳畔忽然又响起喻文州的声音:“在你有能力打败我之前,都不许你再杀人了。”

 

思及至此,猛然收手。他从小学的便是杀人的剑,而今处处受制,而对方则毫无顾忌,招招逼命。是以黄少天虽然武功不弱,却仍是在这场战斗中落了下风。他咬着牙格挡,屋里被剑气洗的狼藉,在三段斩最后一招将落未落之际,他听见外面声响,喻文州破门的动静。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要来杀我。

 

只瞬间的犹豫,在瞬息万变的战斗中却足以颠覆生死。那人没有放过这机会,当机立断长戟破空,与此同时喻文州破门而入。于是那利器就在三个人的眼前,生生刺入少年的心脏位置。

 

喻文州长吸一口气,眼睛睁得似要挣脱眼眶的束缚,周围的一切忽然都失了血色,只有那长戟一点,鲜血流淌的伤口,在喻文州的眼里分外鲜活。

 

不!

他想喊,却发现身体早在无比的惊愕中失去了语言的能力,那黑衣的刺客见一击得手,转身便要逃走。外面已经有僧人陆陆续续被惊动。喻文州欲追,却瞥见黄少天的身体被长戟拔出的劲道拖得向后倒去,只得迅速揽臂接住。

 

心脏的地方源源不断冒着鲜血,黄少天觉得好笑,感觉越发不懂自己了。正如最后那一下,他其实原本可以躲开。可是他知道喻文州来了,便生生停在那里。

 

他想要喻文州的亏欠,连黄少天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彼此亏欠才能更紧密相连,或许是贪恋他的温柔和良善。只是没想到片刻的犹豫,那人的身法比想象中的更快。这一下,结结实实地刺进了自己的左胸。

 

抱着他的那双手颤抖的如此厉害,以至于黄少天白日想好的台词就那样硬生生哽在咽喉。他抓紧了喻文州的袖子,回头对上那个人的脸。那双总是如海般平静的眸子里,此刻却有显而易见的担忧与焦急,那干净深邃的眸子里,此刻只有带血的自己。

 

有股陌生的情绪像是不经意扎了根,长出的枝桠绕着神经与血管,最终蔓延至整个身体。一滴泪悄无声息落在他脸上,黄少天想,他这是在为自己哭吗?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对于黄少天来说,即使是最爱他的祭司大人,在他最重伤的时候,也只是托人送了药过来,且免了他任务失利的责罚。至于那些信众,他们要的只是神的聆听者,能够传达神旨,给予他们无上安慰,而非黄少天这个人。所以在这个世界上,会为他难过到流泪的,或许真的只有面前这个人了。

 

喻文州接过少年倒下的身体,才发现黄少天远比想象中的轻。这一枪刺得实在太深,能看出对方下了死手,正中心脏。往事忽然又浮现在眼前,以至于他分不清此刻到底是现实,还是仍身在梦魇。或许这双手注定无法保护任何人,从前是,现在也是。他的心里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只能徒劳地用手挡住那个伤口,却挡不住从指缝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

 

韩文清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副情景。喻文州正面色发白的坐在地上。他的怀里,白日里见过的少年已经失去了意识,血染脏了两人的衣衫,看上去触目惊心。察觉到自己进来,喻文州转头看向他,嘶哑着从嗓子里碾出语调:“救他。”

 

像是孤独的旅人,面对最后一棵稻草。

 

枪尖正入心脏,这样的伤连三岁稚童都知道,是必死无疑。不愿说破,只是怕惊扰某个人最后维持的坚强。韩文清长叹口气,手搭在喻文州的肩膀上宽慰:“烟雨楼台后面有药殿,我去取。你不要太难过。”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动口和动手相比起来,前者他显然笨拙很多,是以搜肠刮肚半晌,最终只艰难道:“不是你的错。”

 

04.  痊愈

 

对于韩文清来说,毕竟只是个一面之缘的小子,实在谈不上感情深厚。所以在能动手尽量不动口解决的他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准备好对方的葬礼,却发现这小子不但没有断气,反而在他们死马当活马医的药膏作用下逐渐好转的时候,当场拎着禅杖就去找喻文州了。

 

“看来我精心策划的葬礼,一时半会是用不上了。真是可惜,我本已经联系了烟雨楼台七十二僧众为你渡行,以消你生前杀孽。”

 

声音响起的时候,喻文州正忙着给病床上的黄少天喂葡萄,回头就见韩文清站在屋门口,情不自禁便把黄少天挡在身后。毕竟来者长得凶,气势也凶,他实在害怕韩文清可惜过后,一禅杖敲死床上这个唉声叹气的家伙。

 

虽然知道他并非滥杀之人,也绝不会忽然冲一个少年发难。但是……他又看了看韩文清的脸,暗自摇摇头。这个长相看了就让人心生寒意,实在是不由得多想。就算披了袈裟,也总觉得是哪家卧底进佛门的山寨头子。

 

“那真是太可惜了。大师的好意少天心领了,不过大师若在我生前能渡我,何必等到死后?若生前不能,死后亦是徒劳。我能活下来,正好让几位高僧得以休息,不做徒劳无用之功,也勉强算的上功德一件吧?”黄少天经过几天的修养,已经能起身坐着了。他甫一好转,便又恢复了往日三句话气死人的本性。

 

韩文清没继续搭理这个牙尖嘴利的小鬼,转头看向喻文州直奔主题。那日初见黄少天,他果如喻文州所料,一眼便知缘由。韩文清长叹口气,从取下背后负着的长盒,将它置于桌上:“这小鬼能活下来,说明与你有缘。剑鞘我给你,愿意将他赠给谁,从此便是你的事了。”

 

喻文州看着那金丝楠木的盒子,乌黑的底上绣着繁复的花纹,虽陈年依然如新,看得出保管之人的精心呵护。那天他以为黄少天要死的时候,恍惚中生出些同死的念头。可是这个少年又生生从他眼前活过来,给予他无尽的绝望中,一星破空的曙光。

 

原来他的这双手,终究还是能够留住什么人,保护住什么人。在黄少天醒来的那天,他竟不知道,到底是他在拯救这个少年,还是少年拯救了他。

 

韩文清一定也是看出了这点,才会愿意把剑鞘给他。喻文州坐在床边,打量着韩文清的模样。这个人长得实在太凶,以至于很容易让人忽略他外表下掩藏的,其实是颗热忱又无比真诚的赤子之心。他注视着韩文清许久,才低声道:“谢谢你。”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只是我亦有所求,南朝四百八十寺,需要一滴鲛人泪。”

 

喻文州不语。鲛人早在百年前灭族,此后世间难寻,枉论鲛人眼泪。可韩文清就那样那看着,似乎打定了主意他能寻得。

 

直到得到他允诺,韩文清才匆匆忙离开。

 

黄少天一直都维持着慵懒靠床的姿势,见直到人出门已经走远,喻文州仍是望着那个方向怔忡出神,不知为何生出几分不满。他赌气似的想要自己伸手去够喻文州手里的葡萄,却在不经意间撕扯了伤口,顿时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冷气。

 

“小心些。”

 

吸气声唤回了喻文州的思绪,他握着那奶白的小果子,三两下剥皮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对方乖巧地一张口,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喻文州的指尖连着果肉一起被吞进了嘴里。

 

喻文州被这举动惊到,下意识就要缩回手。低头瞧见少年澄澈的眸,心里又生出几分犹豫。毕竟对方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自己如此反应到显得不够坦荡,心怀不轨了。他如此想着,就只任君动作,自己则装的面无表情。

 

甘甜的味道萦绕在口腔,黄少天眯眼,却没有急于松口,他的舌尖轻轻触碰着对方的指头,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反应。海青色衣衫的人面上镇定自若,黄少天却没有放过,那个人的耳朵上,忽然泛上来的薄薄红晕。

 

他满意地松口,露出一个少年天真的笑:“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了前辈你的好意与关心。若是个有心人,必然感恩戴德。若是个美貌女子,少不得要以身相许了。我却是个天生无心的怪物。“他称呼自己怪物的时候,神色平静,仿佛说的是其他不相干的人:“所以你的好意注定要被辜负了。救一个没有心的人,只会给自己招来灾厄。”

 

“无妨。”喻文州笑了笑,又拿了颗葡萄塞进自己的嘴里。他们在给黄少天治疗伤口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奇怪且惊人的事情。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处,少年骨架撑开,内里空空如也。他没有心,并不仅是薄情喻指,而是在常人心房的位置,他的身体里什么都没有。

 

也正因此,他才能中了那必死的一招,却又奇迹般生还。

 

“没有人天生就无心。你的心或许是被你上辈子放在了很重要的地方,比你自己的更重要的地方。等到今生,你找到那样东西,它自然就会回来的。“

 

黄少天对这番言语身体力行地表达了不屑:“原来你还信这种东西。 “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求己心安,何乐不为。“

 

拿到了剑鞘,也不好再多做叨扰,何况还有鲛人泪的人情在身。等到黄少天的伤好的七七八八,天色已经入秋。他们辞别的时候,正赶上烟雨楼台外的木槿开的正盛,佛音琅琅,悲悯无上。

 

黄少天难得的乖巧,在韩文清最后睨一眼他,告诫他收敛心性的时候,出乎意料地没有再反驳,而是低着头,清清朗朗回了一个:“是。晚辈记下了。“

 

他答得太过干脆,反而让韩文清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最终静默许久,才从鼻子里轻哼出一个音节。

 

喻文州拍拍黄少天的肩膀:“看来韩文清对你的转变,很高兴啊。“

 

韩文清于是又瞪喻文州:“开什么玩笑。“

 

离开四百八十寺,黄少天仍是不肯收剑,剑鞘便被喻文州带在身上。少年伸了个懒腰,轮廓舒张在空气里,眨眨眼睛:“传闻鲛人世间难寻,我们要从何取得鲛人泪呢?”

 

秋风乍起,吹起绵绵思绪,捎来过往寒意。喻文州回过头,眸光深不可测,道:“我知道在哪里。”

 

05.  往事不可追

 

春澜江,玉柳岸,江心画舫暗香满。喻文州带着黄少天登船拜访时,画舫上的女子身着月白罗裙,手持琵琶,葱白指尖拨弄,乐声悠扬,唱词却哀婉:“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昨日举樽共明月,今宵酒醒身茕茕。可怜君去无还期,千秋万岁无音词。”

 

一曲唱罢,女子方才幽幽回头,看向这两位不速之客,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喻文州脸上。“你会来主动找我,说明你放下了。”女子的声音泠泠,像是玉珠碰撞,在空气中清脆作响。她将琵琶小心的放在身后盒子里,又拿出茶具摆在桌上。画舫虽小,然总还有个能容纳三人吃茶的地方:“一剑封神如今来这江心画舫,有什么事吗?”

 

话里话外似乎都和喻文州有着扯不清的前尘往事。黄少天听着这番话,只觉得入口茶水苦涩,体内难以言语的焦躁和不爽。于是他把茶盏轻轻往桌角一磕:“喂喂喂你这什么茶啊,这么苦也亏得你们喝得下去。我们这次来呢,主要是为什么那什么鲛人泪,如果你有的话呢……”

 

“喻文州。”女子蹙眉抬手,神色颇显嫌弃,打断少年的话:“你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聒噪的小鬼?”

 

喻文州温声道:“最近。”

 

“快一年了。”黄少天立刻抓紧机会反驳道,又状作无意地朝着喻文州身侧靠了靠,用目光丈量了女子和喻文州之间的距离,又看了看自己,才满意地哼了声,把头瞥向一边。

 

“戴姑娘。”喻文州恭敬行礼:“我确实受朋友所拖,望姑娘赐我鲛人泪一滴。”

 

“喻文州,你好大的脸。”被称作戴姑娘的女子却忽然笑了,她五官本就冷冽,这一笑更显生动艳丽,只是那双凤眼神色难辨:“那些前尘往事你放下了,你怎就断定我也放下了?还要从我这里拿东西。“

 

黄少天觉得自己又感受到了喻文州身上那股浓墨重彩的悲伤,沉重的像是一望无际的深海,不得生路,唯有窒息而亡。他忽然觉得很不舒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想要明灯一盏,为他照明前路;想要拂尘一抹,为他荡尽尘埃;想要扁舟一叶,救他汪洋苦海。

 

他一生杀伐,却是第一次生出救人的念头。手不由自主笼上冰雨,将那锋芒外露的利器朝着远离喻文州的方向挪了挪。

 

“喻某从未放下。“喻文州却无暇顾及少年的小动作,他的睫毛垂下遮住眼睛,手摩挲着白瓷的茶杯边缘,像是透过它看到了久远的曾经:“青阳村七百人命,此生不敢忘。但求残躯在世,还能燃最后星火光芒,照耀世间坦途。”

 

“你果真一点没变。”女子闻言垂眸,为自己斟了杯茶。她的神色不辨,语气却染上几分难过:“一剑封神,永远都是当初那个心怀天下,剑不开锋的人。师傅曾让我不要恨你。而今看来,他说的对。”

 

九年前,祸心乱世,抓青阳村七百余人为质,誓要玲珑舍利。喻文州献计,当年以叶修,苏沐秋,韩文清,肖时钦,王杰希等众多英杰联手布下七星困杀阵,调虎离山。而他趁机潜入青阳村救人。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无意中看到那些村民耳后一点嫣红,那是得了失心疫的前症。这瘟疫兴起两年间,死人无数,血流漂杵,且传染性极强,无药可医,无法可救。这村里七百余人,竟无一人幸免。

 

失心疫病如其名,发作后人会失去意识,只知发狂撕咬,与野兽无异。但它在人得了之后,并不会立刻发作,而是有近一个月的潜伏期。这些村民看上去都感染不久,许是祸心早就料到他们今日的动作,才早早在这些人身上接种了病毒。如果救他们出去,无疑只会害死更多的人。

 

“是一剑封神,一剑封神来救我们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死气沉沉的人群开始涌现出骚动,像是活鱼入海,无声的涤荡在沉闷的空气中。那些枯死的眼里又重新长出嫩绿的希望,逐渐酝酿成难以自持的喜悦,四下里的声音此起彼伏。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影儿乖,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

“大慈大悲,一剑封神前辈,您就是我们的神。”

 

然而欢呼只一瞬,下个瞬间,最先呼唤的那人便被一剑贯心,他似乎到死都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嘴角还残存着雀跃的弧度,身体却已经像个破烂的风箱,呼呼的冷风沿着胸前的洞穿过。

 

七百余人,无一幸免。

 

喻文州自此封剑,将冰雨葬在无生之涯。等遇见这位自称戴妍琦的姑娘,已经是很久之后了。她说:“我要你为青阳村七百五十二口人偿命!”

 

喻文州不语。他当着女子的面,用刀一寸寸挑断了自己双手筋脉,不顾鲜血汩汩:“喻某自知罪孽深重,若姑娘要我性命,便予姑娘。”

 

后面的事情多半记不清了。烛火噼啪一声,照出桌边人的影。黄少天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在想什么?”

 

此时天色已晚。他们白日江心画舫之上已得戴妍琦允诺赠泪,不过要待傍晚。舟上地方狭小,他们便在沿江客栈租了间屋子。喻文州倒是没有隐瞒的意思,简简单单回答:“一些故人旧事。”

 

“阿妍姐相关?”黄少天有些不开心地问。

 

喻文州下午回来的早,黄少天被戴妍琦留下单独呆了会。没想到只这么点功夫,两人就已经熟到叫如此称呼了。他有些惊诧,说出的话却不由自主带了点严厉:“你倒是和她亲近的快。”语毕又有些后悔,他也不知道一腔莫名情绪怎么回事,只觉得方才出口的话怎么听着,有点酸酸的……

 

好在黄少天并没有觉察到,而是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我以为你会喜欢我这样。”

 

“什么?”

 

“不是你教我,待人说话要礼貌。”少年的声音似乎有点不解,还有点委屈。

 

喻文州便蓦然想起那日辞别韩文清,本以为黄少天对于那番说辞,会如先前反驳,口上争论总不落下风。可谁知道少年忽然的乖顺,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时未曾在意,而今细想起,似乎这一路来,黄少天确实不如最初那般,句句带刺,均是伤人的利器。

 

他情不自禁伸手揉着少年的脑袋,忽然觉得似有暖流,淌进荒芜冰冷多年的心底。

 

少年把脑袋从喻文州的魔掌下拿出来:“前辈,你看看我刚编的蚂蚱。好不好看?“他的脸上有着淡淡的自豪与兴奋,一只草扎的栩栩如生的小家伙被攥在手里:“而且我还发现一个秘密。”

 

“什么?”

 

“这屋子里熏的香料,是百花殿的绮罗香。”

 

喻文州没说话。他不知道草扎的蚂蚱和绮罗香有什么关联,也不知道为何香料的种类能算作秘密,但是看着仍莫名兴奋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的黄少天,忽然有那么丝缕伤感。总感觉现在这个少天……不如以前聪明的亚子……

 

但他仍觉岁月静好,嘴角便不由自主染上笑意。那看似自己玩的专心的少年没有放过身边人的神色变化,他捏着手里的草蚂蚱,忽然觉得心情大好。

 

这样就好了。那个人果然还是要笑起来,才最好看。

 

06.  鲛人泪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伴随着婉转轻柔的歌声,屋子的门被推开,露出戴妍琦的身影。

 

她此时穿着件大红色的裙子,竟是比白日里更明媚了些。流云罗衫裹住她姣好的身材,露出白皙如雪的小臂。她的头上攒着金色的凤尾簪,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挽成发髻。偶有几缕垂下落在鬓边,朱唇殷红,佳人如斯。

 

“鲛人非至情至性之时不流泪。”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我这一生的眼泪,早在我师傅死的时候,就流干了。”

 

“肖时钦死了?!”喻文州大惊。

 

戴妍琦却没有理会,她的手打开锦盒,里面是团淡淡的光,在幽幽烛火中跳跃着,发出悠然的黄色暖晕。喻文州再次惊讶道:“织梦?”

 

他说的是那团光的名字。织梦如其名,能为人编造梦境,但需催动者有极高的内力方能成功。戴妍琦点头:“一会你们带着醒时酒随我入梦,拿到泪之后便离开吧。然后麻烦帮我毁掉织梦,我别无所求,只求你们能将我的骨灰,带去城外清风山,放在我师傅的墓碑旁,让我陪着他。也好让我来生,还能找到他。”

 

喻文州凝视着女子的身影,他似乎是才发现戴妍琦那身大红的衣衫与精致的妆容,仿佛即将出阁的新娘。“你……”他迟疑着半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戴妍琦便把那团光放到他的手上:“你是不是想劝我?”她又笑了,这一笑,如春回大地,冰雪消融,万物荣荣生长,再不如白日冷冽:“师傅死的时候,告诉我要好好活下去。这些年,我一直也告诉自己,不能辜负师傅的意愿,好好活下去。”

 

“可是这人间太冷了。”她低着头,声音喃喃:“后来我又遇见了很多人,对我好的,不好的。那时候我也以为,我可以活下去了……”

 

直到某日她一个人在江心画舫醒来,伴着初晨的凉意,还有宿醉的微微头疼。她看着朝阳升起,碧波涛涛,听见风从耳边吹过,呼啸天际。她忽然很想把这景色分享出去,惊觉片刻,才发现唯一想告诉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她似乎是才意识到,那些人都不是她的师傅,都不是肖时钦。

 

自你走后,人间不暖。

原来时光从未带走那份伤痛,也未曾带走片刻思念。她每时每刻都会想起那个人,那个人的笑,那个人的温柔,那个人弹她额头,告诉她不要贪玩的模样。

 

她原也想过报仇,可肖时钦的最后,要她好好活着。后来岁月久了,她自己都忘了活着的初衷,不知如何活,不知为谁活。直到前几年,她偶然间得到织梦。

 

千帆过尽,洗尽铅尘。连师傅死的时候那份刻骨的恨意都已消弭,戴妍琦拨开尘世雾海茫茫,终于在最后看到自己内心那点小小的渴望。和师傅在一起,哪怕只是虚妄的梦境,只要能陪在师傅身边,我便心满意足,感上苍恩赐,可万死不悔。

 

只是催动织梦之人需内力深厚,普天之下能做到的寥寥无几。

 

喻文州握着那团光,用内力催化它。周围霎时间无端起风云万丈,遮天蔽日,转瞬便将三人吞没。他一只手握着织梦,另外只胳膊搂住黄少天防他走丢,眼前的光影快速掠过,是戴妍琦的记忆里的真实映像。

 

是黑暗的铁笼外,肖时钦伸出手,对着满脸血污的幼小孩子轻声:“千万不要化出鱼尾,被他们发现你是鲛人就糟了,我救你出去。”

 

是林叶冉冉的小径,小小的戴妍琦趴在肖时钦的背上:“师傅师傅,我要一辈子跟着你。”

 

是鲜血淋漓的伤口,戴妍琦趴在肖时钦的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傅你扔了阿妍吧,都是阿妍害的,都是阿妍不好。”肖时钦便松开剑揉揉小姑娘的脑袋:“你可是我的徒儿啊。”

 

鲛人泪,鲛人鳞,鲛人血,鲛人骨。浑身是宝的种族,引来多少杀伐祸端。

 

是被陷害种下的魂予蛊,只剩一天寿命,只能一命换一命的蛊。戴妍琦缩在肖时钦的怀里,想着死前最后的希冀,鼓足了勇气吻上师傅的唇。却被封住穴道,绳索加身。肖时钦将那蛊引到自己身上,把他的小徒弟安置在山洞里,未曾回头,一去不返。

 

“阿妍,你要好好活下去。”

 

喻文州恍惚想起,那年,专门培养魂予蛊的晦明宗一夜之间被重创,鲜血铺满通往宗殿的石阶,宗主死在那日清晨,凶手不知。

 

往事呼啸而过,等到他们的脚重新触及地面,已身在幻梦之中。高楼瓦舍,人潮汹涌,肖时钦笑如春风,站在不远处冲那红衣鲜艳的女子招手:“阿妍。”

 

一滴泪悄无声息落下,却没有散开洇成水渍,而是变成颗莹亮的珠子,幽幽月白,光华流转。女子笑着拨开岁月洪荒,人海茫茫,不顾一切扑向那人的怀抱。相拥的身影后,黄少天捡起那枚珠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喻文州就站在他身侧,伸手就能抱住的距离。他仰起头,看见那微抿着的唇,有那么瞬间,想要如当初戴妍琦中蛊时那样,凑上去双唇贴合。这动作代表的含义他并不知道,只无端想要这么做。

 

喻文州看着那颗鲛人泪,好像冥冥之中的指引,他的心口滚烫,轻声道:“我会保护你。”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他们在清风山找到了肖时钦的墓,看起来一直被人精心打扫着。疏风伴细雨,落叶洒翩翩。沉重的步伐,伴着晨风吹散温梦。朝来红颜惊鸿影,暮成冷灰青冢旁。

 

江边不知又是谁家在唱。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昨日举樽共明月,今宵酒醒身茕茕。可怜君去无还期,千秋万岁无音词。

 

好个千秋万岁无音词。

 

从织梦中出来,喻文州就注意到黄少天的兴致一直不高。此刻少年更是一个人走在前面,闷闷不乐地踢着脚下石子。

 

“怎么了?”喻文州追上少年步伐,温声问道。

 

“我不懂。为什么那个人愿意为了阿妍姐死呢?”少年摇摇头,他的眼神像是迷惑,又像是羡慕:“祭司大人明明说过,人只要考虑自己如何活下去就好了,别人的命,别人的伤口,别人的痛苦,与自己都无关。只要遵循神的旨意,晨曦之光自然会拯救那些无辜的人。”

 

这是黄少天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晨曦之光的身世,喻文州有些惊讶,片刻之后又觉得心疼:“你的父母呢?”

 

“祭司大人跟我说过,他们都不要我。”黄少天闷声:“祭司大人就如同我的父母。”

 

偏远小村,愚昧之风盛行。黄家的新出生的小儿子天生无心,这消息不消片刻便传遍了整个村落。村里人都说,这是魔鬼的转世,如不献祭予天神,只怕会祸及全村。

 

刚出生的婴儿懵懂被扔在竹篮里,绑在火刑架的顶端。如果不是祭司恰巧路过,见他天生异状,才救得他性命,黄少天早在出生的那天便已经死了。

 

“前辈,你会不要我吗?”少年的眼睛沉沉,像是畏惧又像是期待。

 

喻文州忽然觉得眼前这孩子,远比自己想象得更苦难,更叫人心痛。他抓住少年的手,郑重其事回答,简短两字力含千钧:“不会。”

 

07.  花灯

 

他们把鲛人泪送至南朝四百八十寺,接下来便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喻文州半世漂泊,从前辗转各地,只觉得匆匆自己为过客,而今身边多了一个人,再看世间,才惊觉红尘繁华。并且喻文州发现黄少天,似乎是真的变了。

 

不仅是轮廓舒展,少年越发乖巧懂事,丝毫看不出当初初遇时的乖戾影子。喻文州对此欣喜,却又有些害怕。

 

怕不过是与他逢场作戏,一袭伪装。

 

随着天越来越冷,黄少天收到信鹞传讯的次数开始频繁起来,那是晨曦之光专有的联络方式。黑羽的人都会在很小的时候体内被种下某种异香,味道极淡,人不能闻。但晨曦之光以特殊饲料喂养的信鹞便能寻着这股香味,天涯海角地找到这个人。

 

其实也是变相的束缚。昭示你此生,都逃脱不了光的怀抱。

 

喻文州琢磨着,该是晨曦之光召他回去了。黄少天从未曾跟他讲过信的内容,虽然相处已经年有余,他却依然不好拿捏黄少天的心思,只好得过且过,全看黄少天的心思。

 

来年上元节的时候,他们正身在江陵。

 

漫天的烟花在半空中描摹出绚烂又瑰丽的景色,人群中透着难以言喻的喜气。万家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黄少天买了只狐狸面具带在脸上,蹦蹦跳跳的跟在喻文州身边。

 

此刻月上柳梢,整座城市却丝毫没有要入睡的意向,反而越发热闹起来。到底还是少年心性,见着繁华切切便不由心驰神往,喻文州温笑抓住黄少天的手:“你慢些,小心别人撞着你。”

 

“他敢。敢撞我的人都”黄少天满不在乎,却没有松开那只手。喻文州闻言猛地心里一沉。这些时日的相处,少年逐渐柔和的心性,不知究竟是伪装还是真心。自己又是否真有能力,去改变和拯救这样一个少年。

 

他心底期待着后面的话,黄少天却丝毫不知。说到一半,少年的注意力就被街边的花灯吸引过去了,纸做的莲花,上面走笔描凤,绘着精致图案,确实巧夺无双。黄少天随手把狐狸面具揣在腰间,拿了两只花灯,眨眼看向喻文州:“我要这个。”

 

“这位客人好眼光。“店主人见有客,马上笑着迎上来:“看两位的打扮,该是外乡人。我这里还有炭笔和许愿纸,二位有所不知,在我们江陵的传说中,只要将自己的愿望写在许愿纸上,随着花灯一同放入春澜江,从上游的花林起,若能平安过得白沙桥,说明愿望已得到月神祝福,一定会实现的。”

 

他说的殷切,谁知黄少天闻言却扁扁嘴,把花灯放回桌上转身便要走:“这月亮大概除了照明保佑,也做不了其他什么事了。不要了不要了,什么月神保佑,这种东西根本毫无用处。”

 

店家虽开店许久,却是初次碰见如此的客人,一时间尴尬地不知道怎么接话。又见少年身边海青衣衫的人,温笑着摸出几枚铜钱:“我信。店家,这两个我要了,多少钱?”

 

喻文州握着精致的两个小花灯,正是黄少天刚才拿的那两个。他快步追上去,跟少年并肩而行:“你不应该当着店家的面说那些话,对店主太没有礼貌了。”

 

黄少天没搭理他。

 

喻文州又继续道:“你这么大反应,是不是因为你心底确实有所求。而这个愿望,只能靠你自己,其他人皆帮不了你?”

 

黄少天继续不语。但是这次的沉默,却代表着某种程度的默认。

 

“走,去试试。”喻文州塞给少年一个小花灯,再次握住他的手朝着春澜江上游走去:“或许真的会有奇迹也说不定。”

 

黄少天被不由分说地塞了个花灯,下意识便接住。他侧过头,只见星河璀璨,街边灯火映照下,那个人整个人都被这种暖黄色的光晕包围着,像是仙人偶落凡尘,不染半分俗世浊气。手掌心传来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温暖又让人安心。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拨动手指,直至十指相扣,才满意地笑了。

 

花林距离他们并不远,其实是春澜江的渡口,并无鲜花林木。因为每年的花灯在此集中入江,因此得名花林。他们赶到的时候,小小的渡口已经挤满了人。黄少天经不住喻文州的再三催促,别扭地在纸上写下心愿,看着那小小的花灯入江,最终成为万千光海中的一点。

 

“走吧,回客栈。”

 

黄少天疑惑看着身边人:“你不去白沙桥看看结果吗?”

 

“看不看,该发生的都一定会发生。”喻文州微笑着摇头:“既然如此,我看不看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黄少天于是踟蹰道:“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先回客栈吧。”

 

“那你先告诉我,你刚才说的,敢撞你的人都怎么了?”那句话让喻文州回想起了他们初遇的时候,实在是没法不在意。其实黄少天的话,身为黑羽的杀手,他的回答无外乎会是杀了,付出代价之类的意思。不用刻意去猜都会得到的结果。可喻文州还是想问,想听从少年嘴里亲口说出来的话,是否会有丁点的改变。

 

“那当然是……”黄少天不明所以,仍是乖巧地回答,却又故意拖长了尾调,像只兔子似的:“要被我撞回来了。”

 

他说的轻松,下个瞬间便感到身体忽如其来的温度,等到少年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喻文州整个人抱在了怀里。第一次与人相拥,黄少天尴尬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听见耳畔传来熟悉声音,热气吹拂脸颊:“谢谢你。”

 

年少气盛的时候,他是一剑封神的传说。后来弃剑改练其他,他又以一柄银铁的扇子纵横。他的形象一直都太过强大,然而或许是过刚则易折,黄少天分明感觉此刻抱着他的人,脆弱地仿佛一碰就断。

 

这个拥抱短暂地像是场幻梦,等黄少天想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思绪重新清明的时候,喻文州已经好整以暇站在边上:“那么我就先回客栈了,你一个人在外,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黄少天点点头。那早点回家几个字像是股暖流,淌过少年身上的每一寸。他忽然觉得自己空洞的胸膛里,好像有什么在发热:“你不问我许的什么愿望吗?”

 

“你不说,我便不问。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黄少天又笑起来:“我许的愿望是,希望能这样一直跟着前辈。”

 

少年说完便一溜烟跑没影了。喻文州凝视着少年消失的方向,轻声道:“会实现的。”

 

08.  蓝雨天峭

 

等到少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很晚。夜里霜露凉,连带着他的身上也散发着阵阵寒气。他本以为喻文州早已入睡,直到回去客栈,才发现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一进门,就看到海青色衣衫的人手拿着书卷,半倚着靠在床头。平日里高束的发冠已经被卸下,墨似的长发松散垂落下来,映着烛火一点,昏黄朦胧的光影中,整个人不见平日清冷风骨,反而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韵味。

 

少年看着那个人的模样,忽然生出些不知名的心思。他想起被自己放入江水的花灯,炭笔写下的纸笺上,满满都是同一个愿望。想起幻境中戴妍琦覆上肖时钦唇的那幕,那时候似乎也是如此,将要离别,心有不舍。

 

于是他上前,小兽似的拢住喻文州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膛。

 

喻文州被抱住时有片刻惊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观少年神色,大抵知道他心情并不好,是以用手掌轻抚他的背。少年的骨架不知何时已经长开,从他的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气,萦绕在喻文州的鼻尖,那是夜羽特有的异香。少年这个拥抱转瞬即逝,不待喻文州反应过来,已经将自己摔进了床榻。

 

这里原本便是他的房间,喻文州住在隔壁。见他平安回来,正起身要走,却又被一把拽住了袖子。黄少天整个人埋在被窝里,只露出双眼睛:“教中有事,我必须即刻返回晨曦之光。”

 

虽是早预料到的事情,听见黄少天亲口说出,到底还是有些难过。不知此日一别,是否还会再见。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叮嘱道:“万事小心。”

 

喻文州说这话的时候弓着腰,没注意到少年蓦然攥紧的衣袖,对方在他说话的时候猛然发力。仓促间被这么一扯,喻文州膝盖撞在床沿,就要朝着榻上倒去。他反应极快地用手撑住两侧,好容易避免了将床上的人直接压成肉饼,只是这一来一回间,姿势就显得有些奇怪。

 

他本就未束发冠,瀑布般的发尽数垂下,有几缕落在黄少天的脸上。喻文州下意识便腾出一只手拨开少年脸上发丝,被黄少天一把握住,才反应过来撩发的动作有多暧昧。

 

屋外不知何时开始落雪。簌簌而下,给予世间洁白。两人相距近在咫尺,黄少天盯着那好看的眉眼,那唇近在咫尺。忽然就不知道那里生出来的勇气,好像身体先于大脑,只凭着某种本能的思考,他伸长了脖子,轻轻啄上了对方的唇。

 

喻文州只感觉头皮一炸,最初惊异过后似乎还有着难以察觉的欢喜。然而终究理智占了上分,他兀自强迫自己不去想那点悄无声息的欣喜,连忙起身,顾不得少年还握着他的手,厉声道:“你做什么?”

 

许是这一下太过严肃,黄少天歪着头,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阿妍姐那天离别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喻文州便反应过来是幻境中的那一吻。一时间哑口无言。唇边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湿润的气息,裹着几不可闻的香味,让人不由留恋。察觉到自己思绪信马由缰,喻文州连忙收敛心神,琢磨了半晌才道:“戴姑娘和他师傅两情相悦,相互喜欢,与我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难道前辈不喜欢我?”黄少天疑惑,神色甚是认真:“阿妍姐说,喜欢就是看见他开心自己就开心,想跟那个人无时无刻在一起,只要是那个人想做的事情都愿意陪他,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他数着手指一二三四的掰扯,最后拍板定案:“所以我喜欢前辈,前辈也喜欢我。”

 

喻文州:“……”

好像很有道理啊。

 

少年继续道:“如果前辈喜欢我,那……能在江陵等我一阵子吗?我会回来的。”顿了顿,又重复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越说越小声,到最后竟似带了点不自知的恳求,又带着几分莫名的坚定。喻文州听见这猫儿似的声音,好像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撩拨,他在少年额头上轻轻一点,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好。”停了片刻,又有些担心道:“晨曦之光必不肯轻易放人,有什么事必须即刻告诉我,知道了没?”

 

白雪庭花落,山青春欲燃。果如黄少天所言,在春日还未尽的时候,他便回来了。少年换了身雪白的流云衫,整个人衬得越发明亮。

 

他不仅回来,还带回来一个喻文州从未敢想的事情。黄少天说,祭司大人已经答应,只要他再完成最后一件任务,准他从此离开晨曦之光。不过具体是什么,毕竟是晨曦之光内部的任务,外人多问总会叫人为难,只是作为黑羽,少不得又是杀人索命的事情。

 

喻文州算算日子,该是回去蓝雨天峭的时候了。天峭向来与世无争,是世间难得的安逸之所。而天峭之主魏琛,正是看着他长大,指点他剑术的人。他杀了青阳村七百余口人后,自断筋脉,自我折磨。也是魏琛,耗尽功力为他疗伤,助他重拾活下去的信念。

 

后来他入世漂泊,不管身在哪里,每年的五月,他都会回去蓝雨天峭,给师傅端茶倒水,与小师弟们讨教,喝一壶那里才有的醉雪怀。

 

不过今年嘛……他看了看身边跟着的少年,揉揉他的脑袋:“少天,跟我去蓝雨天峭吧。相信师傅他老人家,会喜欢你的。”

 

被揉乱了发型的少年咋呼着整理他的头发:“不去不去不去,前辈,你答应过带我去见一眼千机伞和他的主人的。”

 

“我们先回天峭,之后再带你去好不好?”

 

“不要不要不要。”黄少天闻言,眨眨眼做可怜状。在喻文州身边久了,他的撒娇卖萌本领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此刻更是信手拈来,软乎着嗓子手捏着喻文州的衣袖:“前辈陪我去嘛,我想见识一下,那位被称为不世传说,贯通百家的大前辈。”

 

喻文州只得应着他:“好。”又在少年脸上轻轻刮了一下:“你是越来越知道如何治我了。”

 

少年笑了笑,抚过脸颊被人触碰的地方,没有接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少天口中不世传说,贯通百家的大前辈,指的正是那日被韩文清无情扔门外的叶修。叶修早年以枪术闻名,三次在论剑会大败天下英豪,而后翩然而去,后来不知道为何忽然销声匿迹,再次出现的时候,便是带着千机伞,孤身一人挑战南朝四百八十寺,道法自然,春秋仁礼馆三大圣地高手,酣战千场,未尝一败。凡江湖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是这样家喻户晓的人物,他本人却总是神出鬼没的,鲜少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只知道他住处名为秋向晚,因早年号称一叶知秋而得名。

 

喻文州带着黄少天在林中穿行,时不时出声提醒:“跟紧点。秋向晚外面地势复杂,他的主人又依照阴阳之理设乾坤六十四卦阵象,如果不是深谙道家阵法,很容易被绕进去。”

 

黄少天点头,伸出胳膊从后面搂住对方的腰。喻文州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脚下不稳,好容易站直,四肢已然因这个拥抱僵在原地,面上到仍是不动声色:“你做什么?“

 

“跟紧啊。“少年回答的理直气壮。

 

喻文州咳嗽一声,努力调动自己的四肢,生硬掰开少年的胳膊,伸出手十指扣住对方的手:“这样就行了。“

 

秋向晚已经许久没有迎来客人了,庭前石阶却依然打扫的干净。喻文州和黄少天抵达的时候,叶修正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院前的枫叶燃似焰火,却无人跟他一起欣赏,着实让人忧伤。直到脚步声响起,他抬头,看见是喻文州和那名少年。

 

故人相逢,叶修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你应该回蓝雨天峭的,喻文州。”他冷声道:“看来我给你的传讯,都叫你身边这孩子销毁了。“

 

一语毕,风乍起。只剩惊愕:“你说什么?“

 

秋向晚在西,蓝雨天峭在东,相隔甚远。等到喻文州马不停蹄赶回蓝雨天峭,那里熟悉的景已不在,唯余冷风凄凄,满目荒凉。厚重的血液流淌在青石的小路上,最终沉淀成骇人的黑色。烧焦的气味依旧弥漫在空气中未曾散去,向过往的行人昭示着这里曾有过怎样惊心触目的杀戮,昔日欢声笑语犹在耳畔,今朝只剩荒草横斜,分外萧索。

 

烧焦的尸体被横陈在前殿,已然不辨容颜。喻文州不知道都有谁,脑海中闪过许多人影。他年年回来蓝雨天峭,那些小师弟们便会围着他叽叽喳喳个不停。从前只觉无奈,从未好好看过他这群后生,而今物是人非,才忍不住后悔怀念起来。

 

风吹过两人的衣衫,从远方捎来些许凉意。黄少天立在喻文州身侧,他的手举起,似乎想要给那人力量,却只敢凝视着对方背影,最终怅然垂落。

 

一夕惊变,过往不存。喻文州感觉仿佛有万钧冷水兜头而下,冲开他脚下的土地,冲开昔日的少年。他的手死扣着腰间铁扇,许久才颤声道:“你的任务是什么?“

 

“阻止你回到蓝雨天峭。“

 

意料之中的事情,明明在这满目荒凉的第一眼便已经猜到,可是由少年亲口说出来,仍是觉得莫大的讽刺。相伴数载,少年实在伪装的太好,让他就真的以为改变了他,真的以为不一样了。可果然不过一厢情愿,再回首,才发现那兜头而下的雨,鲜红漫漫,是蓝雨天峭众人的冤魂,凭空在两人间扯出条天险鸿沟。喻文州忽然觉得很累,或许他早该死在九年前,与青阳村的人一同赴死。他以为找到了重新活下去的意义,却不知只是少年心血来潮的表演。

 

“可我不知……“黄少天仍想辩解些什么。

 

“你走吧。“

 

轻飘飘逸散在半空的话语,比一片落叶还轻,却足以打断少年的话。黄少天默然,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是那个人的眼神,喻文州眼里的死寂烧灼在黄少天的目光里,让少年空荡荡的胸口里,针扎似的疼。他觉得自己仿佛溺在深海,不能呼吸,无法求救,只有冰冷的海水包裹着他,让他感受到锥心的冷。

 

没有明灯,没有拂尘,没有扁舟,没有活路。

 

生于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赐你光明,予你温暖,等你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如此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后,你的光不要你了。

 

恍惚中竟然记不起,是谁给过自己承诺。

 

“你会不要我吗?”

“不会。”

 

09.  晨曦之光

 

黄少天孤身回到了晨曦之光。大殿上仍是熟悉的场景,他的祭司大人穿着宽大的月白色法袍,单手拄着扶手高坐在铁的座椅上,正在逗弄高座旁笼里的金线鹦鹉。见他回来,似乎毫不意外:“我亲爱的孩子,你走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只有这里才是你永恒的归宿。“

 

“为什么要血洗蓝雨天峭?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黄少天的声音是少有的愤怒。

 

“你的任务只是阻止他回到天峭,其他的不需要你,你也没必要知道。“祭司停下逗弄他的鹦鹉,从高座上站起来。他对来人的质问并不在意,声音是一贯的清冷,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他有哪怕丝毫的波澜:“你是我深爱的孩子,蓝雨天峭的人想要拐走我深爱的你,自然就需要付出代价。”

 

“可你亲口答应让我离开的。”黄少天不依不饶。

 

“所以你现在自由了。”祭司说着,伸手从宽大的袖摆里拿出一个白瓷的小瓶,扔在前面的阶梯上。叮叮咚咚的声响,那圆润的小瓶子沿着阶梯一路滚到黄少天的脚边。祭司仍旧在笑,他的笑和喻文州的很不一样,那是个冰冷的笑,不带丝毫温度和情感:“你最后一件任务完成的很好,这是黑羽异香的解药。”

 

黄少天盯着那白瓷的小瓶,没有动手。黑羽异香的解药,只要没有香气,晨曦之光的传讯信鹞便再也找不到他。就是为了这个东西,他答应做最后一件任务,阻止喻文州回到蓝雨天峭。只是他忘了,祭司大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我可怜的孩子,如今你还能去哪里呢?”祭司长叹一口气,他的眼神悲悯,就像是在神谕台俯视万千信众:“蓝雨天峭那么多人的性命,难道还不能让你明白,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可以任性的?你杀了那么多人,难道还妄想在跟在一剑封神身边吗?”

 

“他们不是我杀的。”

 

“却是因你而死的,既然这样,是不是你亲自动的手,又有什么差别呢?”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力。男人身居祭司之位,最擅长蛊惑人心,三两言便说的黄少天无言以对。少年颓然跌坐在大殿的中间,想起喻文州最后看他的眼神,想起那被打断的辩白,和一句冰冷的“你走吧”。

 

他忽然像只被抛弃的小兽,茫然无所依,不知将去哪里,不知还能去哪里,生出从未有过的无助。他的眼神惶惶扫过四周冰冷的石壁,扭曲的画像,最终从喉咙里哽出声极小的颤抖。

 

祭司见状,眼底有微不可察的笑意。他拾级而下,缓步行至少年的面前,俯下身子动作轻柔地抱住他:“我的好孩子,不要难过。祭司大人还在,祭司大人永远不会不要你的。”

 

像是晨曦的第一缕光芒,刺穿冰冷长夜。黄少天闻见祭司大人身上特有的香气,与谁重叠的影子。

 

“我不会不要你的。”

 

殷殷言语犹在耳畔,他忽然想起春澜江的夜里,自己信誓旦旦:“我会回来的。”终究他选择把归处安在那个人身边,思及至此,冰雨猛然出手,刺入肉体发出沉闷的声响。祭司知道他惯不收锋,是以抱着他的时候并未在意。直到腹部尖锐疼痛传来,他猛地一脚踢开少年,冷脸捂住伤口:“看来我真的是太惯着你了。”他挥手叫上沉默立在两边的黑羽侍卫:“把他压下去,带上铁链,关入惩戒之屋。”

 

惩戒之屋如其名,里面折磨人的方式千奇百怪。进来三天,黄少天的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完好的皮肤。第三天的时候祭司来看他,那个男人留着眼泪,五官却没有丝毫的情绪,声音平静道:“我的孩子,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你的祭司大人来救你了。”

 

少年被折磨地濒死,蓦然听见有声音响起,却听不清楚人在说什么,只觉得缠着自己的锁链忽然松开,而后自己跌入一个人坚实的怀抱。眼前是血雾弥漫,黄少天挣扎着说话,咳出口血沫,哽咽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前辈……”

 

祭司听见这话,脸上表情越发阴冷。晨曦之光的孩子从来不叫他前辈,不用想也知道黄少天在叫谁。他挥挥手,召进身后的黑羽侍卫:“那天蓝雨天峭逃跑的那个小鬼,如何了?”

 

“如您所愿,已经去找喻文州了。”

 

“很好。”祭司低头看着已经昏迷的黄少天,他的手搭在黄少天的心口,能摸到肌肤上粗糙的疤痕,忽然间他的眼神有片刻的讶异,凝视少年昏睡的五官半晌,随即又放松下来,变成一点微不可察的笑:“你既然那么想见他,我就送你一程。”

 

曾经他路过某个小村子,有夫妇生了无心的孩子。是他散布谣传,说那孩子是魔鬼的转世,如不献祭予天神,只怕会祸及全村。村人愚昧,可那对夫妇却宁可搬出村子永世不回,也不舍得自己的孩子遭此横祸。

 

所以没办法,只能杀了那对小夫妇,才能将那孩子带回晨曦之光。

 

天生无心的怪物,多么适合成为信众眼中的神迹,成为传达神之旨意的聆听者,成为让万民臣服的信仰。愚昧的人自以为目睹神降临世间,于是更坚定的将一切奉上。殊不知一切都不过是某人的把戏,不过是一场天生的奇迹,不会给他们降下半分福祉。

 

黄少天醒来的时候,被扔在晨曦之光山脚的杂草中。好在祭司大人似乎也没打算就这么让他死了,他身上的伤口已被简单包扎,那位大人最后的好心,起码黄少天自以为的好心,在他手里塞着的纸条,给他指引了方向。

 

“喻文州在不归城。”

 

不归城距离晨曦之光所在的地方并不远,最早因什么得名已不可考。城里人潮涌动,不同江陵的似水烟霞,这座城冷冽,坚硬,石铸的城墙连绵不绝,阻隔视线,不见来路。

 

前尘往事随烟散,曾为梅花醉不归。 

 

黄少天望着镌刻在城墙上的字,不知道怎么又想起戴妍琦曾经唱的那首词,昨日举樽共明月,今宵酒醒身茕茕。可怜君去无还期,千秋万岁无音词。

 

喻文州,你不归吗?

你若不归,那便我回。你我之间,注定纠缠不得分。

 

许是上天垂怜,就真让黄少天在偌大不归城的茫茫人海中,没怎么费力便找到了喻文州。他们重逢在一家客栈里,猝不及防的再相见,似乎已过沧海桑田变换。喻文州看起来憔悴了许多,黄少天亦是风尘仆仆,不复少年英姿。

 

黄少天滚了滚喉结,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最终涩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对蓝雨天峭做那样的事,那些不是我的本意。”

 

喻文州见着少年模样,不知想到什么,搂住少年干瘦的躯体,温声道:“你不用解释。”

 

无需解释,因为我知道那不是你本意。无需解释,因为再多的辩解,也终究你是你把我骗到了秋向晚,让我错过了最后救他们的机会。

 

可即使如此,我还是悔那日让你离开,还是撕心裂肺地寻你,还是怕再也见不到你,还是不能自抑的想你,还是会原谅你。

 

10.  不归路

 

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蓝雨天峭。喻文州点了些黄少天爱吃的水晶虾仁饺,糯米海棠糕和清炒玉竹笋,吃过饭,黄少天随着喻文州上楼,在最里面的房间里,他看到了屋子里正忙着折纸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

 

平心而论,如今的黄少天已行弱冠之礼,四肢轮廓抽展为流畅的肌肉线条,早不复少年稚嫩。屋子里的孩子却似正十四五岁,稚气未脱,让他没缘由想到当年的自己。

 

“这孩子叫卢瀚文,是蓝雨天峭唯一活下来的人。”喻文州小声跟黄少天说完,来不及看黄少天神色,便上前两步摊开手里打包的点心,语气温柔,像是曾经无数次对少年那样:“给你的,饿不饿?”

 

黄少天不语,好像被人凭空占了位置,夺走了喻文州属于他的关心,他心有不甘,却又感到怅然。即使嘴上说着无需解释,即使说着无需在意。可那毕竟是血淋淋的命,是同门之血,师门之痛。他忽然觉得有些难过,甚至是恨意。若是被灭的是晨曦之光就好了,若他是那个孩子就好了。柔弱的,无辜的,可怜的扮演受害者的角色,等待着喻文州用骨血撑开一片天地。

 

他甚至想忽然来一场千万人的刺杀,茫茫刀剑无眼向他们袭来,而他立在风暴的中心,用自己的肉体护住喻文州,在他的面前被洞穿无数带血的窟窿。然后在生命将近之际,流着浑身的血说你原谅我,然后他或许就能看到喻文州消弭心中隔阂,真心实意的接受他。

 

毁灭是他从小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从前他肆无忌惮毁灭别人,而今痛到极致,那潜藏在身体的本能,却只敢毁灭自己。

 

只因那个人不喜欢他伤害别人。

 

叫做卢瀚文的小鬼把折纸放下,看向喻文州。他转头漠然地张口,一点点将那些饭菜咽进嘴里。黄少天看见少年的神色,情不自禁皱眉。

 

有些眼熟,可是想不起来。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卢瀚文吃完,似乎是对折纸厌倦了,便自顾自上床休息,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喻文州便拉着黄少天的手退出去关上门:“他从前不是这样的。那天他浑身是血找到我,就成了如今的模样了。”

 

黄少天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这件事本就与他千丝万缕,作为罪魁祸首的自己实在没什么立场安慰,只能小心翼翼道:“他会好的。”

 

他会好的。为此黄少天万死不辞,惟愿你不再露出如此表情,惟愿你我如初,惟愿今宵酒醒,不再身影茕茕。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又出。

 

可来年的草,是否还是冬日枯死的那株,明朝的日,又是否还照着曾经那方天地。

 

他们两人出了客栈信步走着,两岸酒肆人家,好不热闹。直到许久,人烟渐渐稀少,才见的不远处碧波粼粼,枝柳横垂,水照清澈。细细看去,竟是数不清的白梅树,盈盈绕湖低垂。虽未是花开时令,似乎仍能闻到那清冷花香。

 

式微湖上碧波绿,声声离人泪不垂。前尘往事随烟散,曾为梅花醉不归。 

 

“式微湖上的,那便是不归路。”喻文州的声音轻轻的,顺着他的话语看过去,果见一条蜿蜒小路如曼曼丝带,九曲回绕在湖上:“传说不归路的尽头,便是人一生的终点。你在终点仍见到的那个人,就是陪你走完此生的人。”

 

“去吗?”喻文州冲着身边的人伸出手。

 

“当然。”黄少天握住那伸来的手。肌肤相贴,掌心温暖。不归路很长,弯弯绕绕,两人却都没有说话,沉默并肩走着。天色渐暗,不远处仍是欢声笑语,黄少天紧盯着脚下的路,不归的尽头近在眼前。

 

忽而有烟花炸响耳畔,喻文州循声望去,只见天边明灭,火树银花绚烂,耿耿银河架星桥,伴有孩童欢笑,人声喧嚣。尘世繁华,莫不如是。

 

竟忘了今日七夕。

 

在踏离桥面的最后一步,黄少天紧盯着喻文州,而喻文州却因烟花扰了思绪,侧头瞬间,两人已走下不归路。然而他很快便转头,不归的尽头空无一人,唯有他们彼此相映,落入对方瞳孔。

 

11.  君不见 

 

他们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晚。回来的街上黄少天顺手给卢瀚文买了不少小玩意带回来,推开门,却见少年直直栽倒在床下,一动不动。

 

“瀚文!”喻文州连忙将手里玩意一股脑塞进黄少天手里,两步上前抱起那孩子,只觉得触手滚烫,竟是骇人的高热状态。顾不得其他,他把卢瀚文放在床上,飞身便要出门:“我去找买点药,少天,帮我照顾好他。”

 

黄少天点点头:“我绝不会伤害他。”

蓝雨天峭最后的孩子,他愿不惜一切保护这个孩子。惟愿喻文州能真心实意接受他,惟愿能抵消当初罪孽星点,惟愿两人能回到最初,惟愿喻文州此生,再不露当日悲伤神情。

 

喻文州闻言转身离开,他走的飞快,似是夜风略过,却又觉得心底无比畅快。因黄少天的眼神,坚定得让人心安。我就知道,你还是我熟悉的你。

 

待喻文州走后,黄少天便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看着那孩子。卢瀚文整个人都被塞进锦缎的被子里,肌肤在高热下呈现出玫瑰色的光泽,少年呼吸绵长,像是在做一个很沉的梦。如果凑近了,便能看到脖颈处,有条细细的红线。

 

等等!黄少天心里警铃大作,他想起白日里见到少年那股不和谐的感觉。某个东西一闪而逝在脑海,连忙凑上前去,果不其然见那红线若隐若现,潜伏在皮肤下,竟似乎活得一般,一点点地朝上挪动着。他的眼神一凛:“天心蛊。”

 

天心蛊是晨曦之光特有的蛊虫,中蛊之人会先是昏睡,这期间蛊虫会沿着身体血行往上溯洄,而后人会陷入疯狂状态,六亲不认,嗜杀好血,直至筋疲力尽而亡。而这种蛊最麻烦的地方,则在于要驱除此蛊,需以幼虫研制的白翎粉为引子,从脖颈动脉放血,引虫出体。稍有不慎,动脉血止不住,便会害死中蛊的人。

 

黄少天的身上倒是带着些许白翎粉,那虫子已经游到脖颈,再迟便要到达大脑,一旦破坏到脑,便真的回天乏术。他没时间等着喻文州回来商量,只好自作主张。毕竟自诩剑圣,这点力道还是自信能把控好的。

 

黄少天小心翼翼地将白翎粉倒出些在绢帛上,而后慢慢用刀割开红线所在的地方。

 

喻文州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番光景。黄少天拿着刀子,正划在昏迷中少年的脖子上。脑海中思绪万千,霎时间闪过无数光影,是少年临走前信誓旦旦的保证,我绝不会伤害他;是晨曦之光犯下的累累罪孽;是少年初见时毫不犹豫踩断的手臂,最后是蓝雨天峭横陈的尸体。

 

到底怎么回事?他的脑海混乱,便不自主提高了音量:“你做什么?”

 

“我……”黄少天亦没想到对方会在此时回来,被这声质问惊到,连忙放下刀回头欲解释,只言片语还未出口,就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瀚文,住手!”

 

变故陡生,喻文州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阻止。那把刀就在黄少天放手的瞬间,便已经被那孩子攥在手里,他的眼睛暗沉沉的,没有丝毫光亮。就在那人回头的间隙,精准无误地刺入对方的心口。黄少天忍者身体剧痛,却没有动,任由他将匕首翻转,将心捣烂。他用着最后的力气死命把绢帛死命按在少年的脖子上,感觉到蛊虫入手,才猛地捏紧松开。

 

喻文州三两下点了卢瀚文的昏睡穴,颤抖地朝黄少天伸出手,他心里慌乱,手下更乱,似乎从来没有如此烦躁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眼前似乎就只剩下还留在那人体内的匕首,和不断涌出的鲜血。

 

“你不相信我会救他,是不是?”黄少天自嘲地咳出口血沫:“你觉得我要杀了他。”

 

“你先别说话。”明明心里想说的是不是的,话到嘴边,却又被他咳得血沫惊得来不及解释,只剩下满心满身的担忧。喻文州从来没有如此慌乱过,他将屋子里能翻出来的药一股脑全倒在桌子上:“你稍等,我这就找大夫来。”

 

不对劲,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为什么如此害怕,是比南朝四百八十寺亲眼目睹他被穿胸时,更为严重的害怕。

 

黄少天又笑:“我没事的。又不是没有被这么刺过。”

 

“你闭嘴。安静等我叫大夫。”他说完便风也似的跑远了,心里的恐惧像是要溢出来,没过头顶,无处可逃。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青阳村七百余命加身,沉重的,将要窒息的痛苦。

 

一夕烟雨一夕恨。往事成风,背影难留。眼前影影绰绰影,是那人最后的离开,连回头都来不及的匆忙。是心怀生的希冀,是被遗落在身后死的现实。

 

一眼难留。

 

黄少天最终没有等到喻文州回来。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栈,觉得自己还有好多好多话想给那个人说。他想说喻文州你真傻啊,想说你知道吗,在江陵的那天晚上,我在你回客栈后,又买了一盏花灯。我在上面写了,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是那盏灯终究没能抵达白沙桥。我不甘心,又回去买了好多好多,我想那么多盏,总有一盏会平安渡过白沙桥的。可能我这辈子真的杀的人太多了,啊……早知道会遇到你,我一定不杀那么多人。

 

他想说对不起喻文州,我不是故意让你伤心的。

 

他想说的还有很多很多,可是意识逐渐涣散,最终只剩下永恒的寂静。

无情所以无心,有情便会有心。没有人知道,连黄少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长出了一颗心脏。

 

喻文州回到客栈的时候,少年正趴在桌子上,看起来如同睡着了般。大夫就在他的身侧,可是他忽然失去了让大夫看的勇气。

 

“这是辛苦费,您回去吧。”

 

方才在路上,他还想着黄少天那个自嘲的笑,想着回来就跟他好好解释。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信你在救他,我是信你的。不过眨眼之间,阴阳两隔,那段话竟是再也送不到少年耳畔。

 

天际突降夜雨,轰隆雷声响彻天际,顷刻便是瓢泼的水隆隆坠落,冲刷人世最后一点温度。屋里喻文州孑然而立,一道闪电落下,照彻萧索身影。他俯身走到桌前,温柔地将少年已经冷透的身体抱在怀里:“少天,醒醒,在这里睡会感冒的。”

 

“我不生你气了,给你买你最喜欢吃的糕点,你醒来好不好?”

 

“你还想去哪里?秋向晚,或者其他地方?我把千机伞借来给你玩好不好,你快点醒来,迟了我可就不带你去了。”

 

“少天。”

 

“少天……”

 

“你要是真的这么累的话,就先休息一会吧。”

 

一句句的自言自语,是不肯面对真相的自欺欺人,到最后泣不成声的哽咽。黑暗中是谁抱着消瘦的少年,一步步重走白日的路,一步步迈向不归,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怀里的人,不肯错落分毫。

 

式微湖上碧波绿,声声离人泪不垂。前尘往事随烟散,曾为梅花醉不归。 

 

他觉得自己在这雨中,闻到了白梅的香气。

 

我能陪你重走这条路,一眼不落,你却当真不归了。天地苍茫,人间萧索。夜雨不知人间恨,犹自声声惹烦尘。

 

12.  纵使相逢

 

卢瀚文自那日后便逐渐好转,喻文州眼见着他脖颈那道刀痕,终于后知后觉得想起,似乎曾听过晨曦之光操蛊的星点传闻。他将卢瀚文送去了秋向晚,自己则回到了南朝四百八十寺。藏经殿呆了三天三夜,他终于找到了关于天心蛊的些许记载。

 

喻文州沉默得翻完那寥寥几行字,背着冰雨。那柄剑鞘一直还未来得及给黄少天,时隔多年,却是他亲手将冰雨放入剑鞘。

 

昨日举樽共明月,今宵酒醒身茕茕。可怜君去无还期,千秋万岁无音词。

 

他们初遇的那个荒院仍如当年杂草丛生,灰尘满院。喻文州恍惚着推开门,园内草木萋萋,只是当初那个少年,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就这样定居在那里,守着那些寡淡的回忆。年复一年,任岁月荏苒,不问世事。匆匆三年相逢,终成了一生执念。光阴偷换,他的双鬓逐渐在岁月里泛白,脸上生出皱纹,就连那珍藏的记忆,也开始不甚清楚。

 

黄少天走后他曾遍寻天下画师,然而没有一人,能画出少年神韵。他觉得自己大概要老死在这座庭院,在自己彻底遗忘前,守着那些年轻时候的,曾拥有过的岁月流沙。

 

然而久无人烟的荒院,却在今日迎来了客人。喻文州拖着行动已经有些迟缓的身体去开门,厚重的大门被缓缓拉开,露出门外站着的少年。峨冠博带,风华正茂,仿佛穿越了岁月长河,那容颜是自己几十年来日日梦回,本以为已然模糊,却又在此刻瞬间清晰起来,始终不曾忘却的脸。

 

“老伯。”少年恭敬道:“我和我的同伴行路数日,不知可否向您讨一碗水喝?”

 

沧海桑田,几度春秋。再相遇,已是物是人非。前世过往尽黄沙,今生相逢却不识。喻文州颤抖着看着眼前的少年,侧出点身子,一滴泪悄无声息顺着脸颊划过。少年有些慌乱道:“老伯,你……哭了吗?”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君不见蕣华不终朝,须臾淹冉零落消。君不见人间至苦长情卷,吾鬓已衰生白发,而君正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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