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云开枫映色,不见当年紫衣深。

【喻黄|惊蛰】归去来

☞拖延症一犯什么都救不了。本文暂定,日后会修。

00.

喻文州伸出手,裹着寒意的雨水汇聚在掌心,才确认这真的不是梦境。

可他明明昨天还在文明的21世纪正常上下班,最近天气转凉,前些日子吹风又惹上重感冒,在社区的诊所顺手开了点药,回到家就着药劲早早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耳畔逐渐嘈杂起来,有风声呼呼掠过,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脸上。

喻文州不得已睁开眼,就看到这诡异的情景。

首先察觉到的就是黑,风翻涌着敲打着四肢,激地他直哆嗦。喻文州心道这次的梦倒是奇怪,不过上班已经很是劳累,他可不想在梦里还不得休息,喻文州闭上眼睛悠然翻了个身,暗自想着接下来要换个清闲点的梦境。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愿。马车颠簸地越发厉害,那些枯枝划在他身上,隐隐渗出血来。似乎怎么也无法从这么梦中脱身,只得观察起周遭情况。他身处在两叠高耸的草垛之间,干枯的枝条划得他肌肤生疼。这里是野外,雾蒙蒙的夜,阴暗没有光亮。四处张望了半晌,才借着狭窄的视野好容易才分辨出这是在山上,年轻的车夫飞也似地鞭策着座下的马儿。

山路崎岖,马车颠簸地厉害,偏偏又遇到黑云汇聚,风雨交加。林子里闪着不知名的光,不知哪里来的野兽雨夜觅食。冷铁似的水珠砸在他两边高耸的草垛上,润湿衣料贴着肌肤,也砸在他被人紧握的那只手上。

手的那端是位中年的妇人,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侧身蜷缩在草垛中两人仅有容身的罅隙中。环境嘈杂,四周冰冷如铁,唯有妇人的一点体温,透过两人贴合的掌心传过来,却让他莫名的在这诡谲境地中得一丝心安。

“州儿……”朦胧中传来妇人微弱声音,喻文州顾不上疑惑为何这妇人知他名姓,忙低头俯耳贴过去,只听那声音气若游丝,像是濒死的呢喃:“娘……娘怕是陪不了……你……你……今后的路了,可你,你一定要活着……活着……逃出去……”

她说的吃力,短短一句话停歇数次,不断喘息。贴的如此近,喻文州这才发现妇人原是受了伤,由于天色昏暗,又有风雨作伴,掩盖了妇人身上的血腥味。此刻从她的胸口,随着她哽咽挣扎着一字一顿的嘱托,那血色又开始层层漫上来。

喻文州不认识这妇人,却也被这番话说的心里酸楚。只宽慰道:“别怕,娘,你不会死的。”

妇人再没有说话。喻文州挪了挪自己的姿势,以便将妇人抱在怀中。他徒劳地想用衣料止住那渗血的伤口,血势刚缓,马车被山石硌住轮子,便又颠出一大滩。

喻文州从不觉长夜如此难熬,纵他不知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被这氛围惹得心里焦躁。天尽头雷声轰隆,飞驰的马车忽然刹住,马头高高扬起,凄厉嘶鸣响彻夜空。喻文州手不稳,妇人差点被摔下马车。他正欲发火,就听见车夫大喊一声:“少爷小心!”

他被这喊声提醒,眼角余光瞥见黑暗中银光闪烁,忙抱着妇人俯身。然而也不知道这濒死的妇人缘何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听见车夫的喊声,竟是硬生生挣脱了他的怀抱,反手将他护在怀中。下个瞬间便有无数箭矢挟裹着雷霆之势从四面八方袭来,幸而草垛挡掉了大半。而零星穿过草垛的那一两支,结结实实地扎入了妇人的后背。

冷箭入肉,钝响几不可闻,那妇人却将嘴唇咬的紧紧的,许是怕眼前的儿子担心,竟一声痛呼都未曾发出。喻文州眼见着这幕,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还不待他发泄,马儿被箭矢扎得吃痛,受惊慌乱中车子便朝着右边的陡坡翻倒过去。两人从草垛中跌出,朝着山下滚去。一路碎石草芥,那妇人将他紧紧护在怀里。不知道滚了多久,喻文州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连皮肉之痛也顾不上了。待得他们停下来,才发现妇人早没了生气。

新死的身体还带着余温,环抱着他的姿势却僵硬如铁,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半分。喻文州见着眼前巨变,即使理智还未完全理解现在的处境,悲伤却先一步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涌入四肢百骸。他心里难过积郁,只想将妇人好好安葬。费了好大力气从妇人怀里挣脱出来,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迈步,便咳出一口血。

从山上又有人追来,脚步声重叠像是死神的召唤。喻文州本能想要逃,又不忍丢下妇人尸体。眼前掠过许多场景,短短这一夜,他想起妇人的嘱托,她温暖的怀抱,还有提醒自己小心,却被箭矢扎成刺猬的车夫,思来想去只觉得这经历太苦。他本是平平凡凡21世纪的众生,普通的长大,普通的上班,哪里受过这些生离死别。想到这里,他又期盼这不过是场噩梦。

梦醒了,一切就恢复正常了。

他如此告诉自己,甚至开始渴望起那些人能给他个痛快,连死也不怕了。只要死了,便能回到自己本来的世界,不用再提心吊胆,也不用再承受这么多悲伤。脚步声愈来愈近,喻文州听见自己心如擂鼓,呼吸都随着那人走路的节奏紧张起来。

雨势终于转小,天边开始泛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枯槁的林间和光秃秃的枝桠,照在山坡上,也照在喻文州的眼睛里。他看见来人,泥泞鲜血簇拥着看不清原本的衣料,额上发间还淌着水珠。装束虽显狼狈,举手投足确是藏不住的少年英气。他冲他伸出手,一笑如三月春风拂过,漫山花开,道:“我来救你了。”

喻文州只觉得眼前一黑,再想说什么,已是不能够,便这样直挺挺得昏了过去。

01.

喻文州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光正好。

眼前是陌生的景色。素色的幔帐攀附着漆黑雕花的床,风吹的时候带来兽炉里淡淡的檀香。喻文州勉力用手撑着上半身支起来,只觉得整个人仿佛宿醉过后头疼欲裂,脑海中不由自主闪过许多画面。一会是中学时候的课堂,一会是上班后红木的办公桌,一会又回到那个雨夜。

实在是个可怕的梦。他下意识地想着,脑袋中却像是有虫子啃噬,胳膊一软又重新跌回床榻里,不由自主便挣扎起身道:“有没有止疼片,谁去帮我买点止疼片。”

巧在这时刚有服侍的下人路过,甫一进门便看到他一手揉着眉心,一手在空中胡乱摸索,已然跌下了床。下人们忙上前搀住他,离得最近的是个小姑娘,长得倒也伶俐,说话温声细语:“公子可是疼的厉害?大夫开了些安神止疼地汤药,已叫人去取了,马上便来。”

这几句话听得平淡,喻文州却被惊得激灵,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便胡乱抓着就近人的袖子:“你告诉我,现在是什么年月?”

“公子可是病的糊涂了,现在是怀王十三年。”被抓着袖子的侍女面色绯红,想要挣脱,又不敢跟贵客使劲,只道:“公子没事,可还是放开我罢。”

喻文州这才察觉自己失态,忙松了手。明白先前的一切并不是做梦,不免失落。那侍女看着他脸色转变,只当自己话说的重了,又补充道:“公子放心,前些日子大夫才来过,说您已无大碍,想是休养几日,便又如从前了。”

说话间又有人进来,那人端着汤药,看装束却不是屋中下人,剑眉星目,眉宇仍未脱少年气,却又似星辰明朗。

下人们纷纷低头行礼,来人挥袖斥退众人,眨眨眼道:“闻得你大早上便头疼,我又急忙去找了大夫。这是据说治疗头疼特别有效的方子,本公子亲自去厨房煎的药,你快尝尝,可不许浪费了。”

言辞之恳切,眼神之动容。仿佛他手里端的不是药,而是西域进贡的蜜饯榛果。

喻文州接过那药,抿了一口,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怪味。他在现代的时候中药也没少喝,却从来没遇到这种味道,不由皱起眉头。黄少天看他神色,知这药味肯定不好,一脸可惜:“我本以为味道会好些,看来那些个珍果糕点,竟是浪费了。“

喻文州听的这话,手捧着药碗好奇问道:“你都放了些什么?“

“我寻摸着这东西味苦,便放了些甜的。”少年看着颇为得意,下颌微微抬起,眉宇间神采飞扬:“像是什么梅子桃子,还有我最爱的橘子和鱼肉羹。”

他一笑,便又似回到了那个雨夜。电闪雷鸣。第一缕阳光冲破黑暗照在喻文州被雨和血浇透的身躯上,有人逆光而行,至他面前伸出手来:“我来救你了。“

这笑容,实在是摄人了些。喻文州匆忙低头喝药,只觉得连心跳也似乎回到那个雨夜,不由自主紧张起来,也顾不得那奇怪味道,三两口喝完便将药碗递回给了他,又道:“那我……“

他想起那妇人,一时又不知如何称呼,顿了顿才道:“我娘亲如何安顿了?“

“你放心。“那少年接过碗放在手边的桌子上回道:”夫人贵体我们已经安置妥当。“他垂下眼,似乎怕触了面前人的伤心往事,只轻声道:“你也别要难过,朝堂之争向来如此,只是没想到对方竟是雇了杀手,斩尽杀绝。还好我父得到消息,命我去救你,才保存你蓝家一丝血脉。”

“我楚国强盛,却也免不了奸人祸国。你我两家原本世交,此番定会追查到底,严惩凶手,方能告慰两位在天之灵。“

喻文州听得他如此说,总算感到些许宽慰。又想起他方才字句,既然提到了楚国……一个想法在他心底油然而生,他试探地问道:“那秦……“

这一问果然,少年脸上隐隐有不屑神色:“秦蛮夷之国,前些年才刚被我王连同韩赵魏燕大败。不过倒也是我国劲敌“

喻文州终于明白,自己竟是穿越到了战国。

02.

喻文州便在黄府住了下来。

 

每日醒来都一如既往,渐渐地也就不再奢求哪次睁眼能回到现代。后来几次三番交谈,也逐渐摸清了许多事。

 

比如救他的少年叫黄少天。比如他本是蓝府独子,父亲是楚国赫赫名将。只因朝堂被奸人陷害,午门斩首,家人流放。谁知道还未等得及动身,便被人雇凶杀害。他穿越过去的那天,正是杀手屠杀的夜晚。

 

黄少天告诉他,免生事端,他是蓝府后人的身份万不能泄露。为了方便,他便取了自己的名字,化名喻文州。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然具体到每个人身上,却又不甚明显。百姓们仍是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便显得平静。

 

时间长了,府里人都知道,这客居的公子,是个怪人。

 

这主要体现在他总会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比如他曾经为了我们所居住的大地到底是方的还是圆的和黄少爷争论了半宿,最后谁也没说服谁;比如他总是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前儿个又因为月亮上到底有没有嫦娥和兔子跟少爷辩驳;再往前,曾经一本正经地跟大家介绍,说月亮实际上比星星小,上面坑坑洼洼,难看极了。

 

他说的言之凿凿,仿佛真的见过似的。

 

黄老爷子只当他受了刺激。唯有黄少天,别人愈这么说,他愈来了兴致,三天两头便跑去跟喻文州辩论。

 

喻文州也自知外面的风言风语。可他一个人孤身穿越,风俗,文字,沟通,三观,连刑法条律都与他二十多年来的生活格格不入,哪里是那么快就适应的了的。连每日的饮食,这年代缺油少盐的,楚国又是水米之乡,顿顿稻米羹汤,都吃的人不慎痛快。

 

于是便也由得那些人说。唯有黄少天愿听他诉些从前,把他说过的话认真思考。

 

喻文州不记得自己曾经从哪里看到过某个故事,主角也是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疯子。他清晰的记得里面说,只要还有一个人相信我,我就不会疯。

 

他想,如果真有那个人,那只能是黄少天了。

 

黄少天说不出来自己对喻文州是什么样的感觉。初始相遇,只觉得雨夜里这人身形如火,莫名地就烧在了眼睛心上。再后来,他总会说些奇怪地话,府里人都说他是个怪人,疯子。连父亲也觉得是受到了灭门的刺激。

 

但黄少天知道他不是。喻文州的话条理清晰,虽然不可思议,却能自圆其说,又有他的番道理。而说到最让他改观的,还得是半年前。

 

那天他无聊出去听曲儿吃酒,不知道被灌了多少杯,醒来便躺在屋里,发衫凌乱,桌子边躺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身上鲜血凝固,已经死去多时了。而那染着血的匕首,就握在他的手中。

 

虽然身怀武艺,可毕竟不过才弱冠之年的少年,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当下乱了阵脚,茫然不知所措。正慌乱之际,就看见喻文州推门而入,见着地上的尸首眼皮都不抬一下:“有人要嫁祸你。现在证据确凿,我们百口莫辩。这女人死的蹊跷,那凶手又打定了陷害你。“

 

他说着就去扒黄少天的衣服,黄少天正发愣,猝不及防就真的被他扯开大片衣领。而后才后知后觉回过神,发现对方盯着自己露出的肌肤,不由得感到脸上发烫。不待他发问,喻文州又继续道:“我先替着你。你穿我的衣服,从窗户溜走。那凶手为防偶然,必不会离太远,你现在去看着,留心屋里的人,千方百计让人发现,之后又最先跑去官府要将此事闹大的,必是知道内情的。“

 

黄少天只得茫然听他的吩咐。

 

后来的事情多半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水落石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许多天,他去牢狱里接喻文州的时候,短短几日这人瘦了许多。他扶着他的胳膊,拥入怀里的时候感觉轻飘飘的。

 

黄少天撑着人摇摇欲坠的身体,那消瘦骨骼硌地他生疼,只暗暗下定决心。

 

这个人,他要保护一辈子。

 

03.

那之后他再见到喻文州,便又觉得心境有些不同。

 

不过是极平常的糕点。他喜欢的,他便也觉得美味之极。不过是极寻常的字帖,他练字时候写的,他便觉得好看极了。连平日里与侍女多说了两句话,目光多停留了会,黄少天都会觉得不是滋味。

 

这日里他闲来无事,又来寻喻文州玩耍。绕过假山,就见的那人端坐亭中,手持狼毫,正襟危坐地练字。风吹得纱幔摇曳,一边侍女安静研磨,时不时偏头凑过去,发梢落在他肩膀。二人似是在说笑,喻文州的眉眼温柔,侍女掩嘴偷笑,任谁见着这景色,都定要夸赞声景色如画。

 

只是落在黄少天眼里,就总多了那么几分刺疼。他心里郁结不畅快,却不知这情绪缘何,又见的那丫头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块绢帛包裹,打开来里面是块上好的翠色坠子。她把那坠子送入喻文州手中,二人又交谈了些什么,小姑娘便红着脸跑开了。

 

晚上的时候喻文州在水榭旁又遇见了黄少天。说是偶遇,其实是喻文州专门来寻他的。这人惯常扰他不得清净,素日里喻文州只觉吵闹,但今日一天未见,他又惊觉竟浑身不自在了起来。喻文州倒是掂量得清自己得心思,只觉顺其自然,便也由着本心出来找那个不知何时开始牵动他心绪的人了。 

 

“今日忙什么去了?”

 

声音响起,黄少天才发现有人来了。听着熟悉的音色心里欢喜:“你怎么……”回头便看见那人长身而立,月似白沙洒下,偏生衬得腰间的坠子越发明亮。

 

“到这来了。”心情急转直下,连带着调子也转了好几个弯,从明亮欢快到如坠冰窟,往往不过几字之隔。

 

最后的咬牙切齿听得喻文州心头一紧,又不知缘何,只接着话道:“今夜月色不错,便想着出来透气。”他说话的间隙已然走进,跟着他并排靠在栏杆边上。

 

黄少天又孩子似的把身子朝着另外的方向偏了偏。

 

“看来还是冲我来的。”喻文州没错过他这点小动作,只是仍百思不得其解,还正苦思冥想着,黄少天却忽然回身伸手便要拽他的坠子,喻文州下意识躲闪,然对方手速更快,轻轻一扯那翠绿的东西便已然在他的手中。

 

倒是个好东西。

 

黄少天将那玉握在手中对月端详,只见光华流转,不由暗自思忖。又看了眼喻文州,只觉得心底泛酸,莫名难过,又装着调笑语气:“你倒是招人喜欢,才来了我这府里不久,小姑娘们便有事没事地献殷勤,你这总是抢我的威风,过分了吧?”

 

“少天。”喻文州偏头,他叫他的名,声音低亚好听。少年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那双平日里清澈寡淡的眼睛此刻却似乎饱含深情,只这无声的一眼对视,又似乎藏匿了千言万语。黄少天被他看得心虚,伸手还了坠子。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期待着人接下来的话。

 

喻文州深吸一口气:“鸾络公主要嫁楚了。“

 

黄少天的心脏起伏又坠落。他觉得失落,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讪讪道:“大概就这几日了。”

 

“在此之前你要知道。”喻文州继续。

 

“知道什么?”

 

黄少天茫然抬头,却正对着铺面而来湿润的双唇。周围的一切忽然都静的可怕,能听到彼此胸膛里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带动血脉喷张翻涌至全身各处。仿佛是瞬间,又似乎过了许久。濒死干枯的河道重新迎来雪化的甘泉,风化的城堡再次等到了生命的绿洲,铁树一千年终于攒足了开花的勇气,他耳畔传来声音,渺远地,仿佛来自天尽头的声音。

 

“知道已有人心悦你。”

 

04.

大争之世,七国纵横。齐楚作为最强的两国,强强联盟,是所有人都预料的到的事情。早听说齐国带了厚礼派使修盟,不日抵达。楚也是上宾以迎,不敢丝毫怠慢。

 

黄少天早早随父整装束发进了宫,直至日落方才回来。喻文州就在落英院等着,以往这人无论去哪,回来总不过半个时辰,便会来找喻文州吃茶聊天。今日却已月上梢头,却仍迟迟不见人影。

 

一日不见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喻文州心里却总觉烦闷,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思来想去,仍是披了外衣,随手提了盏灯笼便朝着黄少天的住所去。他们的院子相距本不远,入夜寒气生,那凉意便顺着青石的小路蔓延到肺腑。

 

抵了院子,那灯火果然亮着。推门而入,屋里烛光摇曳,黄少天坐在床边,穿的仍是早上入宫时锦衣华服的那套,回来许久竟似连衣服也来不及换,眉头深锁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他想的入神,竟连有人进屋都未曾发觉。直到喻文州轻咳出声,才猛然惊觉,四目相对的瞬间,又不动声色移开。

 

喻文州察觉到他神色不对,只道:“怎么?”

 

“没什么。”黄少天闪烁道,却见喻文州不为所动,只定定看着他。终究他还是害怕那眼神,知道瞒他不过,道:“我王赐婚。”

” 

“你同鸾络公主?”

 

黄少天迟疑,复又点头。

 

喻文州的脸色藏在烛光阴暗里,看不清表情。唯有那双眸子愈发明亮,在阴影里迸出星火。黄少天被盯得发慌,自己明明衣冠整齐,却仿佛赤裸身体,连骨髓里的一点流动都被人看了通透。他不敢抬头,只凝视着自己沾了泥土的靴鞋,手心里都是汗。

 

难捱的沉默,良久,才闻得空气里一声响。喻文州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响在头顶:“那便如此。”

 

黄少天听着这话,未觉得有半分宽慰,反而不自主地难过,方急着解释:“可我心里,确确实实只有你一人。纵我娶她,也只将她当作陌生人。你要信我。”

 

他的眼神真挚深情,喻文州看在眼里,知他字字肺腑,又觉好笑。而今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纷争,一不小心便万劫不复,蓝家便是最好的例子。黄家要站稳根基,有齐国做依靠再好不过。满朝才俊数不胜数,怎么就偏偏选了你黄家小公子?稍动脑筋便想的明白的事情。

 

喻文州将一杯冷茶饮尽,他的声音仍是淡淡的,听不出悲喜:“我从不跟别人,分享吾之所爱。”

 

黄少天闻得此言,像是从未思考过此类问题,一时间惊讶,高兴,困惑全交织呈现在了脸上。喻文州心里也清楚,战国时期,这世界伦理纲常岂能以现代度量。黄老将军有两位夫人,黄少天自幼除了娘亲,还有大娘。即使是蓝府,这身份原本的父亲亦有三位夫人。如此环境下,以黄少天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只一位伴侣。说到底原是他三观同这世界格格不入,黄少天已然像他保证心之所属,明知如此,却还是不痛快。

 

月上梢头,寒意渐浓。

 

 

05.

回去没多久便发了烧,喻文州倒也不觉难受,只整个人轻飘飘的。黄少天自那之后已有三日未出现,第四日的清晨,喻文州整理了包裹行囊,觉得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外面天光和煦,杨柳依依,正是花开好时节。楚国八百里绵延富庶,怀王时期,本就是楚鼎盛时期,街道酒旗猎猎,热闹非凡。喻文州望着楚国河山,来此半年有余,可天下之大,他此刻才发现,自己竟是连郢都都未曾出去过,更不知还能去往哪里。

 

此时正值昭襄王威名显赫时,江山纵横捭阖间,张仪游说各国,声名大噪。按理来说一般人穿越战国,必然归秦,喻文州自然也想过。然现实是秦地崎岖,且民风好战,实在不适合他。

 

微风习习,渡口船只往来。他心底已打定主意,然而天边一线,来往皆是陌生身影。他又凝视着河水奔腾,半晌直到船家提醒,才猛然惊觉,便要低头登船。忽闻得身后有人叫他:“喻文州!“

 

他回头,就见的那人匆匆骑马而来,神色匆忙,语带喘息:“我不许你走。“

 

这般神色,倒像个耍赖的孩子。他又急着道:“我去求了阿爹,圣上同意将鸾络公主另配他人。你说的对,若是真心喜欢的人,又怎么舍得分享出去。”

 

中秋的家宴向来是黄府最隆重的节日。倒不是因为黄老爷子格外喜欢月亮,只是巧在黄少天的祖母生辰,也刚好在这日。每年的这天,府里都会挂满绢帛做的灯笼,大家均身着新衣,分发果子糕点,连屋里伺候的阿嬷,门口看门的小厮,平日里喂马的马夫也不例外。

 

今年的清晨,喻文州早早地便被下人叫醒,侍女恭恭敬敬地进屋,呈上来件暗红色的锦绣外衣,说是留风院里送来的,让公子务必穿着。留风院便是黄少天的居所,他伸手去摸那衣服质地,触手只觉柔软异常,上面金线蜿蜒,绣流云翠竹倚鸾鸟,欲火而生,趁着整件衣裳好不热闹。喻文州素日低调,衣服净是些寡淡色着,倒是极少穿得如此热烈,一时间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不过毕竟是留风院送来的,虽不自在,仍是穿着出了院子。府里处处张灯结彩,路过的丫头小厮均是满面笑容,他转了好几个弯,才遇着黄少天,发现他竟也穿着件红衣,虽然款式截然不同,可这颜色和料子,分别是同样的东西。这颜色趁他身上,少年意气尽显,鲜衣怒马,五陵年少,不过此番倜傥。

 

喻文州不知道,其实自己穿着这颜色,也是好看极了。以至于黄少天见着,竟然有片刻的发怔。直到他出言提醒,才猛地回过神来,忙不迭咳嗽几声,匆匆掩饰了满心的悸动。也不说话,伸手便扯着人朝后院走去。喻文州不解,就那么被他拖着,绕过假山亭廊,直到棵古树前面。

 

这树形貌奇特,倒不似江南常见物种。黄少天仰头看着树上叶子,自顾自道:“我听说铁树一千年才开一次花。”他说完便弯腰蹲了下去,一只手还扯着喻文州袖子:“你同我拜拜它。”

 

喻文州仍是不懂眼前的少年要做什么,却也随着他蹲下。两人便双双跪在树前,只见黄少天嘴里低声念叨着些什么,又拉着他袖子双双磕了响头。做完这些,黄少天又不知从哪里拿了铲子,挖了好一会,从树下挖出个泥封的酒坛,他拍了拍上面的土,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去年便埋的,燕国来的好酒。”

 

“酒香不香不知道,取的时候礼数倒是周全。”喻文州总算明白这小子在做什么,又觉得实在孩子气,不禁被逗得也笑起来。

 

黄少天不说话,只打掉泥封,两人还没来得及偷喝,便有丫头小厮找来,说是时辰快到,该给太奶奶祝寿了。

 

两人只好悻悻看了眼酒坛子,便匆忙往大厅跑去。黄蓝两家世交,自蓝家灭门,喻文州虽名义上以客人身份暂居黄府,黄老爷子却从来将其视如己出,连带着祝寿都是二人一块给家里长辈磕头行礼。

 

行礼过后,便是家宴赏月了。今日府里热闹,黄老爷子便也允许两个小辈喝点酒。喻文州倒没怎么,只是黄少天喝的半醉,下人们难得热闹,最后还是喻文州主动请缨,将他扶回了留风院。

 

月上梢头。黄少天果然是喝的高了,脸色绯红,一路手舞足蹈,怎么都不肯安分,无奈喻文州只能抱着他。好容易进了屋,他便又是四处乱跑,抓着喻文州的袖子:“你喜欢我么?”

 

他这句话问的时候神色太过澄澈,仿佛刚刚的醉酒只是假象。喻文州点头,那人的神色便马上又嬉笑起来:“那便好了。今日你我铁树前,嗝儿……算是一拜天地。老太太大堂前面,算是二拜天地。如今……如今还差个夫妻对拜,你便是我的人了。”

 

喻文州听他说话,却没想到清晨送衣,树下跪拜,却还藏着如此小心思。这边想着心里又觉得暖流洋溢,含了口冷酒便按着对方后脑吻了上去,看着那人逐渐睁大的双眼,从烂醉如泥的状态慢慢清醒,而后红潮一直从脸颊蔓延到耳根。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黄少天又惊又喜,总觉得如此失了颜面。想说些什么挽回点,空白的大脑到最后却除了串叠词,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什么?”喻文州微微偏头,冲他笑道:“如此礼成,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他说的缓慢,黄少天闻着他意,连忙后退,却被什么绊了腿肚,重心不稳,便倒在了床上。

 

“……”

 

黄少天直到第二日早上也没想明白,这个床怎么就不偏不倚,偏偏在他身后。

 

06.

来年二月初,黄府获罪,罪名勾结他国。黄老爷子被收押,其他府内一大家子皆软禁。几次三番取证调查,才终于释放。然而老爷子毕竟上了年纪,哪里受得了这些折腾,回来没多久便身染重疾去了。

 

黄少天就站在他父亲的墓前,少年朝气一夜褪去,稳重得让人心疼。

 

风云变幻,王旗猎猎。有大才智者,翰旋七国之间,才成就了史书这段峥嵘岁月。

 

闻得张仪不久前入楚,以六百里地换齐楚断交,楚王欣然同意。喻文州总觉得这段历史在哪里看过,苦苦思索,才恍然想起这件事的后续。

 

六百里变六里,让楚国赔了夫人又折兵的闹剧。

 

喻文州倒是没有那种拯救天下的宏愿。他这人心思剔透,换句话说便是活得清醒。岁月洪流,茫茫乱世,又岂是他一人能改变的。最终七国都将统一于秦,是天命注定,更何况喻文州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好。

 

有了秦,才会有汉。才会有后世千年,才会有他生活的新新世纪。

 

只是黄少天平日看着大咧,唯独在政治上嗅觉敏锐。自张仪入楚便愁眉不展,寻着喻文州的时候,整日里字里行间都是张仪意图。喻文州不忍看他苦恼,才忍不住提点,六里而已,秦国怎可能舍六百,张仪使诈,不过为齐楚断交。

 

“怎么可能。如此一来,国家颜面何在,尊严何在,信用何在?秦虽虎狼,却也……”他虽如此说,神色却认真,自周覆灭,礼乐崩坏,战国以来更甚。而今外交,早不是当年那种言出必行的时候了。黄少天托腮,显然是在真的思考这种可能性。

 

历史终究还是按着既定的轨迹前行。怀王刚愎自大,又被天降的六百里冲昏了头脑,且黄少天空口无凭,实在阻拦不住。直到张仪回到秦国,称病谢客,迟迟不肯兑换允诺的土地,才后知后觉想起黄府的叮嘱来。

 

而后便是秦无赖,还装得义正言辞:“说的便六里,楚王听错了。”

 

怀王大怒,誓要给秦一个教训。黄少天理所应当地被任命先锋,率大军先一步出发。

 

那是喻文州自住到黄府,两人第一次吵架。在喻文州看来,秦终将一统,即使是现在的秦人楚人,说到底皆属中华。且丹阳之战,秦施计离间楚将关系,大败楚军,俘屈丐及裨将逢侯丑等70余将领,斩首8万人,都是史书上白纸黑字地记载过的,黄少天要去,无疑送死。他想带他逃走,天下之大随便去哪里都好。可在黄少天看来,这确是国家危急时刻,为荣誉而战,也为子孙臣民而战。

 

烛光摇曳。这已经不知道是他们在战前第几次出现分歧。黄少天的眼睛透亮,像是映着银河漫天。他向来说不过喻文州,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异常坚定。月光洒在他冰冷的铠甲上,没有一点温度:“若是有一天,你的国家遭受铁骑入侵,虎狼觊觎,你又当如何?”

 

“我当为其死。”

 

“我亦可为其死。”

 

喻文州被说的无言。他明知结局,却又不知如何劝慰,只道:“此战必败,我只是不忍你送死。”

 

“你……”黄少天听言气急,却又知道喻文州不是那种乱说之人。他信喻文州,却也仅是信任,并不能说服他,只道:“这话你莫在外面说,要是传到我王耳里,可就糟了。”

 

喻文州叹了口气,道:“我自然知晓。”

 

风雨欲来,总会有种出乎意料的平静。

 

黄少天再次回到黄府的时候,没有见着喻文州,下人们来禀告,说是大清早有士兵闯入,说喻文州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当场捉拿了去。

 

一句府内之言,便能顷刻传到怀王耳中。黄少天失笑,纵是将父亲放了回来又如何,纵是父亲为此搭上性命,王依旧不再信任黄家。

 

潮湿发霉的气味,四处都是腐朽过的灰尘飘荡,这里是污秽丛生之地,阳光透过可怜的天窗照进来一小方天地,转瞬便被无尽的黑暗所吞没。

 

这不是喻文州第一次进监狱。却比之前看着更加憔悴。

 

黄少天来看他的时候。那曾经衣冠翩翩的儒雅少年已经瘦得脱了相,黄少天双手抓着栏杆,眼神坚毅:“你放心,此战我定会尽全力。旗开得胜,才好让王放你出来。”

 

喻文州看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黄少天要走得,是一条万劫不复得道路。

 

……斩首七万人。故事并不会因为喻文州的来到而有丝毫的怜悯,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他连尸首都不知道去哪里找。

 

喻文州在监狱里,就安静写东西,对外面那些消息充耳不闻。楚国元气大伤,王怕是早就忘了监狱里还关着这么个人。黄少天仍是没有回来,也就没有人记得天底下还有一个喻文州。

 

等人们想起来他的时候,喻文州已经断气良久了。满屋子的纸张,写着从春秋至战国以来的种种,唯有写道秦楚之战,从慌乱的草稿中,只看到四个字:“斯人已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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