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云开枫映色,不见当年紫衣深。

【瓶邪】谢此青山三十春

*伪民国背景,工科历史盲,考据党勿入。

*发文除草,惯例已完结。ooc属于我。

*全文【主瓶邪,副黑花】,小花第一视角。

01.

许多年后再回想起来,在所有事情还未发生的最初,我仍记得吴邪站在我面前瘦削的身影,头顶遮天蔽日的枝叶缝隙中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把他的面容遮得有些模糊,有些忧郁的声线穿过阴影传到我的耳边:“我穿成这样当真还行吧?”

 

我不太想理会这种听起来就觉得很折磨智商的问题,于是选择紧靠着身后的树干闭目养神。坐在旁边的胖子闻言伸手扯住吴邪的袖子,逼得他附身和自己并排坐在一起,胸有成竹道:“行了吧天真,虽然我衷心地祝福你能跟小哥天长地久,但是为了我的二百块钱,我觉得你们今天成不了。”

 

吴邪手脚麻利地在胖子的背上锤了一拳:“滚吧,我今儿个明确告诉你,以小爷我的魅力,你那二百块钱甭想要了。”

 

胖子朝旁边挪了挪屁股,身体力行地表达了对这番话的鄙夷:“为了二百块就出卖肉体的行为是无耻的。”

 

吴邪没继续跟他贫嘴,把目光对准了我。眼前这出混乱的闹剧起因要追溯到昨天在我家打麻将的时候,这年头上得起大学的人家境自然都不用说,学校里最是安逸的地方,学生们每天的日常就是打打麻将参加舞会,我们也不例外。大家边打麻将边聊天,天南海北地胡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最近学校的风云人物张起灵。

 

张起灵在学校有名已久。他人长得帅气,成绩也好,听说刚入学的时候着实还引起了阵女生的小轰动。可惜这股轰动没能持续多久,要说原因,大概是因为他对谁都冷漠不近人情,实在是个不易打动的主。起初还有女生不信邪,后来纷纷在时间面前败下阵来。

 

让张起灵重新回到学生风口浪尖的原因,是他前几日拒绝了校花大张旗鼓的告白,在我看来任何一个有着基本情商的人都不会选择在那种万众瞩目的场合下冷冰冰地拒绝,可他张起灵偏偏不是一般人。几圈下来,胖子输得最多,郁闷地灌了一大口酒:“你说那张起灵有什么好的,云彩怎么偏偏就看上他了?”

 

云彩自然就是那位被拒绝的校花。吴邪摸了张牌,拿眼睨他:“不好不好,就比你强那么一点点。”

 

语罢他一摊牌,嘴角勾起笑:“不好意思,自摸。”

 

他今日的手气着实很旺,胖子红着眼盯着吴邪的牌面,好像要从上面看出花来。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掏出几张票子,嘟囔着:“最后几张了啊。”

 

那天不出所料吴邪赢的最多,我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加上大家都喝了不少酒,胖子似乎对云彩被拒一事相当地耿耿于怀,后来具体怎么回事我已经想不太起来了,只知道大家开始莫名其妙地下注,赌的是吴家小三爷能不能拿下张起灵这块万年大冰山。

 

这个莫名其妙的赌约,吴邪扔了二百块赌自己赢。我理解他的自信,吴家小三爷在长沙也是小有名气的。他早些年留洋回来,举止行动带着股西洋做派,人又谦虚有礼,长得俊俏,加上吴家的实力,倾心的人自然数不胜数,胖子曾经揶揄,说论起长沙真正的交际花,所有的美女都要靠边站。

 

吴小三爷风流名声远扬,纵横情场号称无往不利,且谁都知道他男女不忌,是个相当博爱的主。于是对这次赌约,我们还当真很有兴趣。

 

我的思绪还在飘,听见胖子低声道:“他来了。”

 

循着声音看过去,果然见蜿蜒的小路上一个人影正缓步而来。他穿着青色的衫子,是很常见的学生打扮,偏偏穿在他身上就多了点些不可名状的味道。这里是个掩映在林中的亭子,我和胖子手脚麻利地离开躲去后面树林,临走胖子还不忘晃了晃他手里的二百块钱。

 

来人越来越近,我已经能够清晰地看见他的轮廓。对于吴邪这种忽然间出现在他惯常翘课睡觉地点的陌生人,他既没有表现出疑惑也没有好奇,而是像对待空气一般径直走过他的身边,而后走到平时歇脚的亭子里闭上眼睛。

 

吴邪本想打个招呼,结果他的手就那样尴尬举在半空。见此情景的胖子笑的浑身的肉都在颤抖,似乎是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吴邪朝我们的方向悄悄地比了个中指,而后转头大步朝着张起灵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我也觉得很新奇,毕竟吴邪被人如此明目张胆无视的场面实在不多见,当然被拒绝的场面就更不多见,于是兴致勃勃地等着接下来的发展。似乎是对刚才被人无视的行为很不满,他有些想找回场子似的回身走到他面前,头颅微微扬起,强迫那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张起灵躺在亭子里头枕着栏杆,吴邪的身影便显得有些居高临下,他的面容凝重地仿佛在做学生代表的演讲:“这位同学,你有兴趣和我交往吗?”

 

张起灵头都没抬:“没。”

 

回答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胖子控制不住大笑起来,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吴邪耸耸肩膀,朝这边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做了个在我看来相当大胆的动作。张起灵本就靠在栏杆上,吴邪弯下腰,两人的脸便贴的极尽。他用那种极尽诱惑的声线慢慢地在他耳边道:“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亭子里交错的两人,毕竟这姿势实在说不出的暧昧。偏偏我的眼力和耳力都极好,我看到吴邪不等对方回答已经直起身子,仍是惯常的模样,耳尖却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做我的男朋友有很多好处。”

 

张起灵抬起头,似乎微微有了点兴趣:“比如?”

 

“比如……”说到这的时候吴邪眼睛又开始乱飘,我终于明白了那股从他开始问胖子衣着时候就隐约感受到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吴邪在紧张。

 

我很少见如此紧张的吴邪,仿佛记忆里那个油嘴滑舌地哄女孩子开心的人根本不是他。他对着张起灵,收起了满身的浮夸与懒散,反而显得有些笨拙地怔在原地。

 

某种陌生的不安爬满身体,我的心脏莫名的抽搐了一下。

 

会不会这并非是个玩笑或者赌约?他难道真的……我摇摇头驱散那些不着实际的猜想,仔细打量他的轮廓。纵然我们小时候天天在一起,可他留洋多年,回来后终于连我也看不透他了。

 

张起灵不说话,连脸色都无甚变化。吴邪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笨拙,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冲我这边悄悄看了眼,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口袋。我知道他这模样是说二百大洋归胖子了。

 

我竟然在此刻莫名地感到如释重负。

 

耳畔却忽然传来张起灵轻飘飘的声音:“我同意了。”

 

我瞪大眼睛抬起头,入眼的就只有已经重新闭目入睡的张起灵。吴邪也是一脸地不可置信,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我们的方向,树林里我和胖子面面相觑,胖子一脸痛心疾首地把刚揣入包包里的钱拿出来,极尽凄凉地递给了我。

 

我手里捏着钱,却没有一点赌约赢了的喜悦。张起灵说完这话就自顾自发呆,留下吴邪脚步虚浮地朝我们这边飘过来,我强打起精神拍拍他的肩膀:“做得好,今日饭钱有着落了。”

 

吴邪似乎仍没有回过神来,他看着身后的方向若有所思,那里树木的掩映后依稀还能看见那个正在睡觉的身影。

 

02.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张起灵早早站在我们教室外面等人。这件事引起了不少隔壁同学的围观,他就那样旁若无人地站着,端着张八风不动的冷漠脸。等到吴邪收拾好,和我一块走出教室的时候,他才抬起头,冷冰冰的视线打量着我,客客气气地把拒绝二字通过目光传送了过来。

 

不得不说这个人,实在是令人讨厌。

 

回家的路变得只有我一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还未来得及发芽便悄然远去了。那之后张起灵每天都会来,吴邪也似乎很享受两人这种一起的感觉。他们两人的关系一日千里似地跃进,学校里也逐渐开始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他们其实在一起了。

 

课间的时候我躺在地上,太阳光透过树影斑驳落下来,在我眼前氤氲出绚丽的白。吴邪坐在旁边背靠着树干拿着根铅笔涂抹画画。我翻了个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无意:“你不会真的喜欢上张起灵了吧?”

 

他笑笑,对我的疑问不置可否。那块铅灰色的画板被他从我身后递了过来,画中的人穿着鲜艳的红衣,周围的景色都失了色彩。我凝视着那画像,转头问他:“这是什么?”

 

“是你的首秀。”吴邪拿回画板:“等你登台的那天,我们肯定带一箱的珠宝戒指去给你捧场。”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心里莫名如鲠在喉似地堵。最后只背过去,看着风吹草坪,轻声道:“你三叔不会同意的。”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理由苍白无力。

 

吴邪叹了口气:“可你会理解我的吧,小花?”

 

那之后不久,吴邪便挽着张起灵的手郑重其事地给我和胖子介绍:“我们在一起了。”

 

他们两人对视,眼里似乎都是珍重爱惜,好像除了彼此世间万物都是多余的。

 

尽管早就猜到了故事的发展,当真相摊开无法再自欺欺人的那天,我仍是控制不住地喝了一宿酒,还吩咐阿嬷买来了烟斗和上好的烟草。我从前是不碰这些的,唱戏的人,嗓子便是身家性命,这些东西会吊坏嗓子,从进班里的第一天师傅便明令禁止了。

 

烟味呛得我肺里火烧的疼,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我的面前摆满了空空的酒杯,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好像走在云端。夜色已深,长沙的街道新装了路灯,那光照得我头疼。

 

黑暗里有人伸出手,我抬起头,只记得墨镜遮住了大半的一张脸。这人我认得的,师傅的戏几乎每场都会到,似乎是警察厅的什么长官。后面的事情我没什么印象,第二天我早早地醒来,昨晚带着墨镜的男人就睡在我的身边。

 

我懒得去回想是否真的发生了什么荒唐的事情。走出卧室外面佣人已经拿了出门的衣服上来:“少爷,该去会宾楼了。”

 

我隔了会才想起来,今日会宾楼里有人设宴,请了师傅的戏班子。不仅如此,今日还是我的首次登台亮相。师傅有意捧我,千叮咛万嘱咐了这次表演的重要性,我竟然就这么给忘了。

 

带着墨镜的男人从我身后出来,靠着墙漫不经心甩手里的车钥匙:“美人,我的车就在楼下。需要我效劳吗?”

 

我回过头,装作惊讶道:“瞎子也能开车?”

 

他于是笑的更放肆起来。

 

我赶到的时候场子已经开始了。外面的喝彩声此起彼伏,大洋和珠宝扔的满台都是。冲进后台的时候我看到吴邪也在那里,朝我一招手:“我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可能。”我冲他眨眨眼,径直走过去胡乱拿起边上的茶杯灌了几口,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张起灵。他的眼睛被长长的刘海遮住,目光却一直锁定在吴邪身上,察觉到我在看他,才慢悠悠地转过来扫了我一眼。吴邪指着脚边的红色箱子:“说好的大洋和珠宝。”

 

我还打算寒暄几句,门口的帘子被掀起来,一个才入门的小学徒拿着我的戏服匆匆忙忙跑过来:“师兄,快进来化妆吧。”

 

时间紧迫,我便不在多说进了里面。那些厚重的铅粉涂抹在脸上,遮住了原本的表情。我是唱旦角的,戏服和妆容都相当的浓艳。登台,唱戏,亮身板,每个步骤都熟得不能再熟。底下满堂的宾客把原本偌大的会宾楼坐的水泄不通,吴邪和张起灵在二楼的包厢里,师傅的戏场从来一票难求,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到的贵宾票。

 

那唱词唱了千遍,开口之后之后却鸦雀无声。

 

我知道那些人仍在观望,像师傅这种执耳梨园的角儿,往上一站不需亮嗓便能引得满堂喝彩。而这些戏迷最是恋旧,新老交替,总有那么些人难以接受。

 

一小段唱罢,仍是无人喝彩。我有些自嘲地笑笑,步履不停。唱戏的便是这样,哪怕台下空无一人,也要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完了。

 

从二楼包厢忽然传来掌声,随后是大声的叫好。我顺着那声音望过去,只见吴邪站在那里,冲我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张起灵仍是一言不发,吴邪鼓掌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安静地剥桔子,剥瓜子,然后全部放到旁边的盘子里。

 

我继续唱着我的戏,众人因着有人起头,其他观众也逐渐喝起彩来。珠宝什么的陆续有人砸上台子,第一次登台能取得如此反响已经难得。我眼睛扫过满堂的宾客,从人群中发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人仍是带着墨镜,嘴角含笑,漫不经心嗑着瓜子,我却知道他分明听得专注。

 

03.

我回到后台匆匆换了衣服,还在卸妆吴邪便迫不及待地来给我喝彩。我同他随便聊了会天,张起灵总是跟在他身后如同影子般,我们有时聊得兴起,他还会默不作声的用那双冷冷的眼神盯着我。

 

我被他这眼神看着,知他心里不快,反而心情大好,于是跟吴邪聊得更加热络起来。说着说着便说到从前,我取笑他:“那时候你穿着洋装,举止都是西洋做派,追过的姑娘不知道有多少。”

 

吴邪被我说的红了脸,他低着头,余光极小心地看着旁边张起灵的脸色,见他没什么异常,才同样笑着回我:“都是从前不懂事,以后是断不会了。我可是个专一的好男人。”

 

张起灵适时地伸长胳膊握住他的手,从那眼神中透出坚定,难得开了口:“我信你。”

 

对于他能用一张冰块似的冷漠脸说出这么情意绵绵的台词我表示自愧不如。后面的帘子被挑开,露出墨镜男那张略带痞气的脸,他冲着我同样深情款款地说:“我也相信你。”

 

我面无表情地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回过头故作惊讶地看着他:“你还没走?”

 

墨镜男用相当浮夸的演技做了个伤心欲绝的动作,倚着墙楚楚可怜道:“明明昨晚你还那么温柔的,怎么天刚亮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这句话无异于平地扔了颗炸雷,吴邪闻言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那忽然冒出的眼镜男。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如果眼神能够杀人,门口靠着墙的那个黑墨镜大概已经被我挫骨扬灰了。

 

外面忽然吵闹起来。我们几个出去,就看见原本热闹的大厅已经乱成一圈,从下楼到包厢的走廊上挤满了人,脚步声,喊叫声,打架声不绝于耳。我上前几步,立马被混乱的人群挤散了,而在这嘈杂的场子里,师傅他仍旧是旁若无人地唱着他的戏,我看过去,那艳红的戏服趁着精致的妆,美得惊心动魄。

 

戏班子里当下无事的人已经自发围在了戏台左右,底下仍是乱哄哄。师傅做的行当不仅是唱戏,还有些事情不方便说,却是容易与人结下梁子的危险活,这我们这些学徒都是知道的。我去后台随手拿了根棍子,举目四望,发现我根本不知道吴邪他们被人群冲到哪里去了。

 

对于吴家小三爷的身手我是不报任何指望的,外面又正是混乱的时候,警察陆续赶来,似乎还能听到枪声。那些闹事的人就在这些枪声下偃旗息鼓,来来往往地扣留了不少闹事的人。这下我终于看到吴邪,他正站在旁边跟墨镜男交流着什么,我拨开人群,直到确认他无事才长舒了一口气。

 

“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我,小花。”吴邪看着我,又看了看旁边的张起灵:“有小哥在,我没事的。”

 

张起灵状作不经意地护住吴邪,身体仍旧绷直呈戒备的姿势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旁边的黑墨镜点头附和:“是啊是啊,所以你还是多关心关心我吧。”

 

我并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种自来熟的人,于是冷眼看着他妄图提醒他我们之间并不熟络的事实:“这位先生,贵姓?”

 

黑墨镜闻言愣了一下,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欢喜地看着我:“我姓齐。”

 

我转头决定单方面终止和他的交流。那些警察连对我们的询问都没有就直接带着闹事的人离开,我转头只看到黑墨镜高深莫测的一张脸。张起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身后的一张藤椅上发呆,我看过去,见他的头发,领口,袖口都微微有些凌乱,额角也带着点青色,再回过头看着连发型都没乱的吴邪,忽然间什么都释然了。

 

04.

那之后的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我们上了大二,课程逐渐多了起来,加上家里的生意开始有了起色,我忙的常常连日子都分不清。吴邪也很少跟我们在一块喝酒打牌了,更多的时候则是跟张起灵出双入对地招摇过市。他们两个刚在一起的时候着实在学校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过时过境迁,逐渐地大家也便习惯了。黑墨镜到是常常会来找我,有时候是在戏班里,有时候是在家里。这人实在自来熟的紧,以至于现在基本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有个黑墨镜的存在。

 

胖子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屋子里练习师傅教的新戏。机械的电流声也藏不住的焦急,他扯着比平时大几倍的嗓音在那头气喘吁吁地喊:“小花你快来人民医院,吴邪和张起灵受伤了,我现在……”

 

后面的话语被我切断在扣上的电话里。人民医院距离我所住的地方并不算远,虽然从听到他的语气我就对事情的严重性有了估计,但真正到医院的时候他们的情况仍出乎我的意料。手术室外的医生人来人往,胖子穿着件灰色夹袄蜷成一圈缩在椅子上。见我过来,露出干涩至极的眼睛:“你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的手抓着胖子的双肩,顾不得他疲倦至极的脸色询问他。他翻翻眼皮,从我的手里挣脱开:“天真没事,手术室里不是他。”

 

我长舒一口气,背靠着墙站直。就听见胖子接着说:“里面是张起灵。”

 

“啊?”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胖子似乎也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况。张起灵直到很晚才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又急匆匆地送进了重症病房。我看着医生的眼睛,他只说已经尽力,剩下的唯有听天由命。

 

吴邪是傍晚的时候醒过来的,我带了点水果,正给他剥桔子。他的神情恍惚,抓着我的袖子眼睛里似乎透出光来:“他怎么样了?”

 

张起灵仍在重症监护室躺着,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我看见那双眼睛里的光在我的沉默中一点点暗淡下去,最终成了一片灰败的死寂。他的头缓缓垂了下去,嘴唇嗫嚅着,整个人像是被拉长的慢动作,极缓慢地才吐出几个字:“那些人开枪的时候,他护住了我。”

 

我把一个剥好的橘子递给他:“或许你该想想那些人到底是冲着谁来的。”

 

第二天的报纸空荡荡的,即使那样的枪击案也未曾见报,可见肇事者的势力之大。吴邪受的是轻伤,没几天便好的差不多了,张起灵则仍旧处在重度危险期。那时候我经常能在张起灵的病房外看见他,隔着透明的玻璃,走廊里的人面色灰败,看起来倒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他跟我说:“小花,要是他死了,我可能也活不下去了。”

 

我只好安慰他说:“张起灵不会死的。”

 

事实证明我的话是对的。即使是被一枪打中肺部,一枪深入心脏侧面,浑身的枪伤更是不计其数这样险恶的状况死神也没能带走他。随着他的状况一天天好转,吴邪的脸上也开始逐渐恢复昔日的那种神采。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张起灵出院的那天我从家里开了车,几个人去会宾楼大吃了一顿庆祝。结果第二天便听到吴邪打来的电话,说张起灵不见了。

 

彼时我们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一周,两周,他仍旧是没有一点消息传来,也再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走之前没有跟我们任何人打招呼,之后也没有跟我们任何人联系,像是从来不曾出现在我们的世界一样。吴邪拖了许多关系四下里打听寻找,结果毫不意外地一无所获。

 

事已至此我们终于不得不承认,张起灵失踪了。他也没有再来学校,我不知道缘由,但我们都很清楚以他的能力,如果你得不到他一点的信息,只能说明他不想让你找到他。

 

我从酒吧里把吴邪捞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泡了多少天,整个人似乎都带着那种深入骨髓的颓靡。他醉眼朦胧地拿着酒杯,见我过来愣了下,然后狠狠把手上的杯子扔在脚下:“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杯子的碎片溅了满地,五颜六色的液体淌在地板上,蜿蜒出难看的痕迹。周围的光和声音折磨着我的神经,吴邪的刘海已经很长了,遮住他的眼睛,整个人像是死去多时的羔羊,毫无生气地窝在沙发里,我知道他已经醉的不省人事。

 

我实在是不喜欢他这样糟蹋自己,不容反抗地把他塞进车里带回了家。家里的下人都认识吴邪,我把他随手交给一个阿嬷示意去给他擦洗换衣服,自己则躺在客厅里休息。黑瞎子又来了,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就这么闲。

 

我已经习惯了他来我家如同回自己家一样的自觉,懒懒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家里的下人们也都习惯了他的出现,阿嬷过来跟我说已经给吴邪换了干净的衣服,我点点头吩咐把卧室好好收拾让他安心睡着吧。

 

转头的时候发现黑瞎子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多余的跟他解释:“张起灵失踪之后,他在酒吧泡了好多天了。”

 

瞎子点点头。

 

我发现我真是越来越不懂自己了,我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

 

第二天吴邪对于在我家里醒来这件事没有任何的诧异,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他默不作声地起床,收拾,梳头的时候忽然转过来问我:“你说他为什么要走?”

 

不需要前言后语我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那天他没等到我的回答就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他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衬衫和西装妥帖地套在他的身上,像是马上要去参加舞会的上流精英。那缓步离开的身影笔直挺拔,我却莫名觉得脆弱。

 

瞎子站在我的身后,看我目送着吴邪的背影,有些酸溜溜地说:“人都走远了,还依依不舍呢?”

 

我偏过头,看见他的流畅坚毅的侧脸轮廓,忽然觉得日光晃眼,那些戏文一字字地冒上脑海,忽然觉得那些让无数女子耗尽年华的将军似乎也不过就是眼前人这般模样。

 

瞎子发现我在看他,回过头又是那副七分假意三分真心的笑:“我好看吗?”

 

我没理他,脑袋却又不受控制地轻轻点了点头。

 

05.

张起灵失踪的一年后,我们毕业了。一切似乎都步入了正轨,解家的生意持续好转,逐渐在长沙也算是排的上号的。吴邪的三叔依旧常年在外,我本以为以吴邪的二世祖脾性,自然是在家里当个安逸的甩手掌柜。没想到他找到我,眼神发亮:“小花,我要进军统。”

 

我摇摇扇子,眼皮抬起:“以吴家那么大家业,送你进去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三叔不同意。小花,我希望你能帮我。”他似乎早料到了我会如此说,抢先赶在之前省略了所有的弯弯绕绕,直截了当地进入正题:“我虽然体能不行,但我数学可以,我可以进情报部,拦截和破译电报。”

 

我低头打量着扇子上泼墨山河的画,漫不经心地问:“你是真想进军统,还是因为听说了张起灵是军统的人?”

 

他不说话,我知道我又猜对了。我叹了口气,结果不等我说话,他便猛地抬起头抢白道:“放心,过去的我都放下了。”

 

“要是真放下了,你又为何偏偏要进情报部呢?”我打断他继续的辩解,把扇子合起又打开:“路是你自己走的,我只能帮你到此。”

 

吴邪走了后我便着手安排,霍老太太打电话过来说秀秀要来玩几天。据说白沙井那边最近也不太平,想来霍家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秀秀是认得吴邪的,我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吴邪对这个妹妹也是宠的不行,只是后来他出国留学,就再也没有见过。此次出发之前,秀秀先在电话里问东问西打听了不少,看的出来对我这发小到是异常地上心。

 

以如今解家的实力,安排吴邪进情报部并不是什么难事,吴邪的任职被安排在十五。初九的时候少帅府举办舞会,秀秀央着让我叫上吴邪,瞎子听闻后自觉地到场。吴邪不负我望地把自己收拾地十分亮眼,久别重逢的时候秀秀看的眼睛都直了,挽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我咳了两声见她没反应,只好抱歉地看着吴邪。

 

吴邪回我一个没事的眼神,宠溺地看着倚着他胳膊的秀秀。

 

秀秀其实也长了张很精致的脸蛋,而今越发长大,银色绣花的旗袍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材。我忽然觉得如果他们能成……

 

现实之所以永远比小说来的精彩。是因为下个瞬间我就看到张起灵穿着黑色的西装从楼梯口拐出来,他显然也看到了我们,目光匆匆地扫过去,最后定格在了吴邪的身上。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如果他一直在长沙,我们又怎么可能整整一年一点消息都没有打听到。

 

然而这些不重要,因为我第一次从张起灵的身上感觉到了如此清晰的情绪波动,从他身上散发着如有实质的愤怒,脸色却一如往常地平静。

 

时隔一年多的重逢,我们谁都没想到会是如此的情景。他死死打量着吴邪被秀秀挽住的手臂,我拽了拽秀秀,这姑娘心大如海,对这么明显的杀气视而不见,反而抓的更紧。

 

吴邪拍了拍秀秀的脑袋,冲我意味深长地笑笑:“过去的都过去了。她喜欢抓着就让她抓着吧。”

 

“就是。”秀秀气鼓鼓地看着我,漂亮的大眼睛瞪过来:“你就是嫉妒吴邪哥哥比你帅。”

 

我无奈看着她,真的是从小就将这小丫头宠坏了。身旁黑瞎子小声在我耳旁低语:“这位姑娘哪都好,就是眼神有点问题。”

 

我瞥了眼他那副万年不卸的墨镜,觉得眼神不好这种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感觉真不是一般的微妙。

 

张起灵的火气就在吴邪的话语尾音落下的瞬间点燃。他忽然大步走过来,旁若无人地拖着吴邪就要离开。我趁机捞回秀秀扔给黑墨镜,回过神看见吴邪竟然挣脱了张起灵,后者显然也跟我一样没想到,有些惊诧地回过头,就看到吴邪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了自己的衣领袖口,然后伸手做了个客客气气的请的姿势。

 

我本最不耻偷窥这种行径,但是吴邪离开后我只用了短短一秒就做出了决定——谁让他是我发小。我如此安慰自己的良心,轻车熟路地跟了出去,回过头发现黑墨镜也在。

 

“秀秀呢?”我疑惑。

 

“打发我手下带他去玩了。”黑墨镜胸有成竹地看着我。

 

“你还有手下?”

 

他立刻转换成了一副很受伤的样子:“我好歹也是个军官。”

 

说话的间隙吴邪已经跟着张起灵慢条斯理踱步到了楼后的一条小巷,张起灵逆着光站在巷口,眼神冷冽,在吴邪的身上投下大片的阴影。

 

吴邪对那眼睛里的愤怒视若无睹,拍打着自己袖口,完了才慢吞吞抬起头:“张大军官找我什么事?”

 

张起灵好看的面庞上两条眉毛微微拧起,这点微小的面部动作对他已实属难得。我想了想吴邪客客气气叫我花小少爷的模样,不觉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想来现在张起灵的心情也这般差不多。

 

张起灵看着吴邪的眼睛,问:“那个女孩是谁?”

 

我的心里涌起无限的失望,以我对张起灵行动派的定位,这样质问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无可奉告。”吴邪仍是客客气气地回答,语调生硬充满了拒绝的味道。我不禁有些心疼起张起灵来,但是再回想起他长达一年的失踪,留下吴邪一个人失魂落魄,又觉得他今日一切皆是活该。

 

张起灵被他客气的语调激的更怒,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说话的语气却依然平静:“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还在交往?”

 

吴邪歪着头,眼睛里满是疑惑:“是吗?”

 

不等他回答,已经抬脚转身欲走:“我忘了。”

 

关键时刻张起灵终于发挥了他行动派的本质,已经转身的吴邪被他一把拉回怀中,用力地箍紧,然后不管不顾吻了下去。

 

我不知道这个吻滋味如何,但是看两人的脸色以及分开时唇角的血迹,推测约莫不那么美好。张起灵的手没有放开,于是吴邪那伪装的冷漠开始剥落。

 

“一声不响走了的是你,忽然出现的也是你。”他哑着嗓子道。

 

张起灵眨了眨眼,瞳孔深不见底:“我只是不想你受伤。”

 

我琢磨了一下,大概是那次枪伤,看来被盯上的确实是张起灵。他自己或许也意识到了,只是这保护喜欢之人的方法……实在是蠢了点……

 

吴邪的眼神里逐渐透露出迷茫,他有些无措地看着四周,像是想寻求谁的帮助。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张起灵已经更进一步道:“这些日子我并不好过,重新遇到你后,我忽然觉得以前的决定或许是错的。”

 

张起灵这人甚少说话,没想到一出口总是这么要让人退层皮的句子。我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想着我这个局外人尚且明白,不知道吴邪作何感想。天色渐晚,黄昏把两个人的影子拉的老长,张起灵久久没等到吴邪的回答,于是再次抱紧了他。

 

瞎子在我身侧,斜着眼睛用肩膀撞了撞我:“我感觉他们要和好了,你不难过?”

 

我回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很早之前就不了。”

 

06.

那之后他们不出所料地和好了。吴邪本在情报部的基层,负责拦截和收发电报。张起灵利用职务之便把他调入了破译小组,我们这才发现他不仅是军统的人,军衔似乎还挺高。新的工作场所离他所在的办公室非常近,让我结结实实体验了一回什么叫做假公济私。

 

他们两人似乎又恢复了大学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几乎除了工作时间外我总能看到他们成双入对地出现。秀秀有时候也会来找我们玩,只是感觉张起灵始终对她抱着淡淡的敌意,那精致美丽的小姑娘坐在我面前扁着嘴:“每次我跟吴邪哥哥出去玩,他身边的那个人总是瞪我。”

 

我揉着她的脑袋,递给她一个毛茸茸的小公仔:“等你再长大点就懂了。”

 

日本人的炮火步步紧逼,十月的时候听说武汉沦陷了。十一月起日寇的飞机接连几天对长沙进行轰炸,一时间人心惶惶。

 

大火烧起来的几天前,黑瞎子来找过我,说上面下了命令焦土政策,高级的军官将领都已经离开,让我早做准备。那时候我还没仔细想过泄露军情会有如何的处罚,只是这政策太过匪夷所思,结果在我仍犹豫的时候,大火已经烧了起来。

 

我是半夜被人叫醒的,黑瞎子站在我的屋子里,外面是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屋子里的下人慌乱地收拾着东西,我看着光影交错中黑瞎子的脸,问他:“你不是早撤离了么?”

 

他摇摇头拉住我的手:“带上必需品,开车跟我走。”

 

路上是拥挤的人群,这会火势还不大,只有几个角隐隐泛着红光。未烧到的地方仍旧显得安详,我坐回车里,有些不忍看外面的景色。

 

这些鲜活的生命,一会便会在大火里化为灰烬。他们此刻还未知道降临的死神多么可怕,他们将在冲天的火光中无处可逃,喊叫,慌乱,啼哭,这里是即将诞生的炼狱,而我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车越往城外开,沿路的人群显得越慌乱。大部分的人终于朦朦胧胧意识到了上面想做什么,开始疯了般四处呼喊,往城外涌去。离城门还有段距离的地方,我忽然想到严肃的问题:“这次行动是保密的?”

 

“恩。”黑瞎子含糊地应了一声:“上面还没下命令,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吴邪他们岂不是很危险?”我从侧面探过身子就要抢方向盘,被他空出一只手按住:“有张起灵在。”

 

张起灵的名字像一颗定心丸,我忽然就放心了。胖子和师傅早前有事离开了长沙,倒也算幸运。我坐回座位,看着瞎子的侧脸:“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没有撤离?”

 

“因为你在这里。”他说的不假思索。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揉揉自己的眉心,感觉思绪越发乱了起来。当甜言蜜语说的多了,你便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尤其是当你渴望能够相信的时候:“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很多。”

 

“我能给的却很少。”

 

他沉默了一下:“我想要你的心。”

 

“刚巧。”我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城门:“这个我给得起。”

 

我们最终还是赶在大火彻底无法补救前离开了长沙,在湘潭碰到了同样逃出来的吴邪和张起灵。死里逃生过后大家都是心有余悸,张起灵的手紧紧握着吴邪,我便知道他们也是经历了一番险恶。

 

文夕大火烧了整整五日才熄灭。千年的古城毁于一旦,留下的是永远不会褪色的伤口,狰狞丑陋地嘲笑着这政策的愚蠢。政府组织了临时救济委员会,我和吴邪商量了一下决定返回长沙,毕竟偌大的家业在那里,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一走了之,而黑瞎子和张起灵作为长沙的地方军官自然责无旁贷。

 

回去的时候,长沙已经不是之前的长沙了。这次的大火毁了解家近一半的产业,我不得不重新着手开始整顿。吴邪又回到了他的工作室开始埋头进行电报的破译,只是黑瞎子有段时间没有出现。

 

我忽然发现这个烦人的家伙不见的时候,还是挺招人想念的。

 

灾后重建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很久后瞎子才再次出现。那时候天已经开春了,他还穿着冬日的棉袄,裹着条黑色的围巾,冲我笑:“这么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啊?”

 

“如果你是指你因为泄露军情不得不接受处罚而被囚禁的这几个月的话……”我转过头,然后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嘴唇挨着他的耳畔轻声警告:“别再做这么蠢的事情了。”

 

他忽然叹息一声,而后抬起头,慢慢地摘下眼镜。那双漂亮的瞳孔暴露在我的眼前,我才发现他的瞳仁比常人稍浅,他注视着我,我也就这样注视着他。然后就好像被慢放的电影,他一点点地靠近,最后轻轻地吻在我的唇上。见我没有反抗,才稍微大了点胆子。这个吻温柔又小心翼翼,他的手逐渐搂上我的腰,撩起潜伏已久的心绪。

 

有很多人很多事都是注定的。

 

我这样告诉自己。

 

07.

 

张起灵离开长沙前没有一点预警。

 

鉴于他有过不辞而别的前科以及两人由此而产生的矛盾,我和吴邪都没想到这种事情还会上演第二次,但是这次似乎又有所不同,因为我在第一时间便得到了消息,蒋介石下了命令,整个军统都知道他叛变投靠了汪精卫。军统里的事情不是我一个外人能插手的,具体的情况谁也不知道。放心不下的我去情报部找吴邪,却看到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大学的时候张起灵悄无声息离开,吴邪在酒吧喝的酩酊大醉,最后还是我把他拖回来的。如今旧事重演,吴邪看到我来,放下手里演算的纸笔,面色平静:“你来了。”

 

我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晚上的时候我送吴邪回了家,跟他聊到很晚。确定他没事我才开车离开,临走的时候他忽然拉住我的手,无比认真地看着我:“小花,你还唱戏么?”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个。自从接手解家生意后,我便很少再回去戏园子。而今他说起,我才惊觉我已经很久没唱过了。

 

“你以前唱戏的时候,黑瞎子每场都会来。他是个很不错的人。”他注视着我,让我有种被看破的窘迫:“他很好,你要珍惜。”

 

那之后吴邪便开始埋头情报部的任务,我去找他的时候经常看见他留着散乱的胡茬,再也不是大学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吴家小三爷。

 

时间依旧在悄无声息地流逝,九月份长沙失守,没人知道张起灵为什么会出现在打的火热的金井。吴邪带着他一同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正在家里没日没夜地计算。解家和军统有联系也不是什么秘密,外面硝烟纷飞,城里人心惶惶,之前的电报被破译导致我们损失惨重,加密方法又要重新设计。

 

晚上的时候下人告诉我来了客人,下楼就看见了吴邪坐在大厅的沙发里,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黑暗里唯有一星火光。看见我出来,磕了磕手边的烟斗:“张起灵失忆了。”

 

对于他平静的说出这种有些匪夷所思的现实,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于是下意识地反问:“你说什么?”

 

吴邪没有就这个问题跟我继续解释,只自顾自往下说:“这边上面现在应该还不知道,但也瞒不了多久。汪伪政府那边已经发现他们的司令张起灵失踪,只怕马上就要采取行动了。”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这不是小事,吴邪。你知道一个高级将领手上会握着多少不能见人的机密吗?不仅是汪伪政府,军统也不会放过他的。”

 

张起灵就安静地坐在沙发里听我们说,我不死心,走过去问他:“你还记得你是谁?”

 

他抬起眼看着我:“张起灵。”

 

“那你可还记得他?”我把手指向吴邪的方向。

 

他摇摇头,看向吴邪的眼底一片茫然。我看着这眼神,就知道他肯定是什么都忘了。吴邪走过来拉住我的袖子,用眼神示意我不要继续这个话题。而后又重新坐回沙发:“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他现在变成这样,没办法再回政府工作了。”

 

“不仅回不去,上面还会千方百计要他命。”我低头看向吴邪的方向:“私自接触汪伪政府的人,被发现了可是大罪。你是要与政府作对吗?”

 

吴邪把自己藏在黑暗里久久没有回应,直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他长长的叹息:“我只是想保护他。”

 

他们被我临时安置在客房,张起灵去休息,我和吴邪在我的卧室商量对策直到半夜。我的意思是让他尽量少跟张起灵接触,毕竟身份敏感。吴邪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着窗外:“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金井吗?”

 

我摇摇头。

 

”他失忆之后就回来了长沙。”吴邪背对着我,以至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风从窗外吹进来,吹起他的衣衫鬓角:“我问过他原因,他说他也不知道,只是感觉似乎要回来这里找人。”

 

“所以你就原谅了他无数次丢下你,一声不响离开长沙,这么多年也不联系你?”

 

“小花,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投靠汪伪政府?”吴邪的眼睛看着虚无:当初不是有传言说上面要派特务潜入日本那边,那之后不久他就……小花,你知道,他从来不是那种卖国求荣的人。”

 

“我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冷冷打断他:“我说的是他一声不吭离开长沙,连跟你道别都没有,凭空消失不跟你联系。这样一个说消失就消失的人,你何必这么在意?”

 

吴邪看着我面露惊诧,很久才低声道:“他曾跟我说过他会回来。”

 

我面无表情转身坐在床边:“你真是疯了。”

 

天亮的时候吴邪早早把我喊醒,说张起灵又双叒叕失踪了。我的心脏在他的屡教不改下变得无比强大,说实话是我昨晚故意将张起灵安排在了隔壁的房间,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会给吴邪带来多大的困扰。

 

我没想到的是这个人再次选择了他的拿手绝活——失踪。

 

上面的命令下达的很快,说张起灵是叛徒,即刻通缉追捕。我打电话给吴邪说了情况,电话里的吴邪忽然问我:“你说,我们所做的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那晚吴邪说的情况我不是没有想过。张起灵不会叛变,他只是失忆了。可是这个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唯有他不能失忆。他手上掌握着太多的资料与秘密,国民党的,日本人的,汪精卫的,而他的失忆让他变成了一个不能完全受控的棋子。

 

如果不能控制,则要斩草除根。

 

乱世里从来没有对错。当族群出现危机,牺牲少量的人换取大多数的人利益,那些少数的人被凭吊,被祭奠,被世界传唱,给予他们无限死亡的荣光。

 

因为世界不允许他们活着。

 

吴邪最先找到了张起灵。我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法子,能赶在无数的军队特务密探前面找到他,或许世界上真的有心灵感应这回事。他把张起灵带到我家的时候,那人仍在昏迷中。

 

我指着没有意识的张起灵:“他怎么了?”

 

吴邪掐了根烟:“我给他注射了苄吗啡。”

 

“你疯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他说:“小花,我早就疯了。”

 

我的手被拉起,抬头看到的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认真,他低声在我耳边嘱咐:“小花,你要答应帮我。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求你。”

 

我闻言抬起头,说实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很多时候基本他不需要说的多清楚我就能猜出他心中所想,可我此刻宁可不知道。我望着他的脸,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了起来。有种莫名的恐惧摄住了我的心脏,于是我慌乱地抓着他的肩膀:“你想要做什么?”

 

他看着我,目光坚定:“你答应我,你先答应我。小花,你应该懂我的。”

 

我的身体忽然就好像被抽空了力气,疲惫使我连坐着都开始困难,于是我任由自己陷在沙发里,转头看着张起灵仍旧沉睡的脸:“他就这么重要?”

 

吴邪也顺着我的目光转过头去,一瞬间眼里盛满了温柔:“比什么都重要。”

 

08.

 

长沙里到处都是军方的眼线,我托人秘密把他们带去了我在白沙井处买的房子。那屋子地处偏僻,四周都荒凉的很,我从一个富商的手里买下来,本来打算用作最后的庇护所。

 

麻醉的药效早就过了,张起灵睁开眼,预料之中的反抗并没有出现。他似乎对吴邪有着莫名的无条件信任,即使我们现在身处如此诡异的境地。我说吴邪让他在这里等着,他便真的安静地坐在屋子里哪也不去。

 

他们找上门来是迟早的事情,而我们唯有赶在他们发现之前抢先出手。

 

吴邪穿走了张起灵的衣服,他们两人身材差不多,远远看过去极易弄混。前几天我们才放了风声出去,告诉那些人张起灵在这附近出没,想来以军队的集结速度,应该差不多快要包围这里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宣判着那些家伙脚步的临近。我死死地盯着大门,直到它被人慌慌张张地推开,等到看清来人的脸,我放下手中的枪,长舒了一口气。

 

吴邪冲我比了个ok的手势:“我把他们引来了,人数不少,没想到张起灵这家伙这么有人气。”

 

我艰难地扯起嘴角:“张起灵之前无论在国民党还是汪伪政府都是身居要职的,怎么大张旗鼓都不算夸张。”

 

张起灵仍旧沉默地坐在我身后,眼睛却从吴邪回来后便盯着他不放。吴邪走过去,冲他露出一个笑容:“嗨,小哥。”

 

我知道他没有告诉失忆后的张起灵他叫吴邪,他拜托了身边所有的人让我们不要告诉张起灵。此刻的吴邪走路步履轻快,看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大学的时候。他坐在小哥的旁边,仔细地看着他:“我要走了。”

 

张起灵没说话,我默默地站在远处。吴邪就继续自言自语起来:“可是多好,你不会记得我,你也不需要记得我。”

 

我捂住耳朵,我怕再听下去,我会后悔答应了吴邪,会后悔今日所做的一切。

 

外面依稀传来直升机发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地朝这里而来。吴邪又道:“好好活下去。”

 

时间差不多了。他拿走了小哥身上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然后把人朝我这里一推,大声道:“谢谢你。”

 

我闭上眼睛,尽量克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我听见自己说:“不要谢我,吴邪,你知道我从今日起,再无法心安了。”

 

他于是垂下眼睛:“对不起。”

 

直升机的轰隆声听起来已经很近了,也已经能真切地听到人的脚步声。外面有人在喊话,具体的内容我们没人在意,只是出乎意料的是张起灵却不肯走,他站在那里,看着吴邪少见地主动开了口:“你要去哪里?”

 

吴邪闻言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想了一会,才无比缓慢地抬起头直视着张起灵:“你先跟着小花走,我会去找你的。”

 

张起灵听到这话,似乎在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然而对上他的那双眸子如此坚定明澈,让人由不得相信。他端详了半晌,最终只无奈地转过身:“我等你。”

 

我不知道那个瞬间吴邪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听见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对张起灵的恨意似乎减少了点。

 

吴邪转过身,只是看着我:“时间来不及了。”

 

外面的人用喇叭已经喊过了好几遍,从门口传来乒乒乓乓的破门声,我一把抓住张起灵顺着这屋子老早建好的密道逃生,入口建在后院,一般人决计发现不了,况且……

 

我最后回过头,密道当初修建地很粗糙,由于一时半会用不到的缘故,我对这处房子不怎么上心,也未曾精心修整。黑暗里都是泥土的气味,粘稠地压迫着我的胸腔。张起灵走在我的前面,不多时身后传来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地道里的碎石子扑簌簌地往下掉。我催促着他快走,不敢回头,不敢想象身后正在发生的事情。

 

1943年,国民党将军张起灵自知走投无路,畏罪自杀。他们在那炸的满目疮痍的建筑里发现了一个人的尸体,面目全非,不辨行迹,大家是亲眼见着张起灵冲进了屋子,之后从那残破的现场寻到的的证件也显示是张起灵本人。所有的线索都如此吻合,一切事故都尘埃落定。

 

只有我知道,那面目全非的人不是张起灵。有人带着满心的热忱,扮作心上人的模样,成全了他的活。

 

我们从密道里爬出来已近黄昏,出口在一处相当远的荒地。我看着张起灵,他仍旧用那双什么都不知道的眼睛看着我,一股说不清的愤怒和悲伤压抑着我的神经,我狠狠地朝他揍过去。

 

他没有躲。以他的身手,本不会轻易挨着我的拳头,可他动也不动,就让那一下结结实实打在了他的脸上,然后面无表情地从嘴里吐出断裂的牙齿。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无力,我救不了吴邪,最终只能在这里朝着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发火。

 

举起的手颓然垂下,我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火车票递给他:“离开长沙吧,别再回来了。”

 

“他说会来找我。”张起灵接过那火车票,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只冷冷看着他:“他托我照顾你,我才给了你这张票。今天下午就离开长沙吧。”我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不那么咬牙切齿:“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他一定会来的。”他只是看着我,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我终于从他万年不变的脸上看到了某种惊慌的神色,尽管那表情浅的让人看不清楚。他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不停重复着那句话,好像期待着谎言说过千遍便会成真。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起吴邪的脸。吴邪不让张起灵知道他的姓名,可是他连命都搭进去了,他所有的爱和生命都给了眼前这个人。可是这个人呢?他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以后还会遇到别的喜欢的人,然后再轰轰烈烈或细水长流地谈情说爱,可真到了那个时候,吴邪他怎么办呢?

 

我送他去了火车站,脑海却总是莫名翻腾着这些思绪。鸣笛的声音响起,张起灵转身走向站台,我背过身去,像是对着天空自言自语:“你要知道他叫吴邪,你要知道他爱你。”

 

说完这些,我没再看他的表情,匆匆离开了站台。

 

回到屋子里的时候,黑瞎子正自觉坐在沙发上看书。我看着他低头消瘦的轮廓,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席卷了全身。他见我进来,迅捷地跳过茶几扶住我瘫软倒下的身体,手搭上我的额头,焦急神色溢于言表。

 

我抓着他的手:“他走了。”

 

黑瞎子点点头,扶着我就要往楼上走。我拒绝了他的帮助,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步往楼上去,每一步都像是陷在泥沼里,黑暗肆无忌惮,举目四望,不见光明。

 

我回过头看他:“如果有天你也如张起灵一样……”

 

他闻言抬头,眼睛里有些畏惧又有些期待。

 

 “我不会救你。”

 

他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说真的他在我面前扮作难过的模样不是一次两次,可唯有这次如此让我难受,心里一抽一抽地。于是我转过头,背对着他:“但我会跟你一起死。”

 

空气仿佛停顿了几秒,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看他的表情,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从他的身上传来如火的温度,真切而温暖地提醒我他就在我的身边。

 

那之后漫长的日子里,我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张起灵。我仍时常会想起吴邪,想起大学的时候我们意气风发的模样。后来我开始连他的面容也逐渐想不起来了,于是我开始动笔在纸上写下这些事。我原本是不信神佛的人,可我却忽然无比固执地期待起他们能重新相逢。

 

为着这份虚无的执着,我将这些故事趁着记忆还清醒的时候一五一十地记录,等待着将来的某天,或许他们会在几十年几百年后,在不可捉摸的未来再次相遇,而后看到这些笔记的内容,恍如穿越了时间长河。

 

10.

九点鸡眼黄沙,龙脊背,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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