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云开枫映色,不见当年紫衣深。

【归去来兮系列】越人歌

*系列文章,各CP单独成篇,共用世界观。

*与顾洛书连文  @顾一『洛书的一』 

*惯例ooc 全方位无死角崩坏

*系列文 伞修篇-譬如朝露

               喻黄篇-安之若素   (按时间线排列)

*本文可单独食用

*本篇CP:肖戴

*山有木兮木有枝,半首越人歌。

001.

 

永初六年冬,王城九歌。

 

往东的一条寻常巷子中,有一家兵器铺子。

 

这年头江湖豪杰林立翻云覆雨,连带着铸剑师的行当也异常兴隆。九歌城里的兵器铺子不说几十也有十几,此时正值隆冬,外面瑞雪纷纷飘落枝头树桠,这间不起眼的铺子里有人长身而立,满屋的兵器陈列,森森冷意照的整间屋子寒气逼人,连那锻刀的炉火也没法温暖。

 

来人拥着貂绒深色玄衣,屋子里燃烧不息的炭火映的脸上光影明灭,藏在金线流云的黑色大氅之下看不清五官,只是盯着屋子更深处:“我近来听了件趣闻。说是崇丘国的妖刀公子,六年前杀了戴家一十三口逃匿。江湖跟朝堂都在找这个杀人凶手,却怎么也寻不到丝毫踪迹。你猜猜,他是跑到了什么地方?”

 

坐在屋子深处的那人仍是持着一柄尚未打造好的刀,在噼啪作响的火炉上反复煅烤,却是笑了起来:“早听闻淮楚当代国君智勇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听闻至此,来人大笑扯下斗篷,露出面目赫然是当今淮楚国君叶修:“肖时钦,果然不是个简单的人。难怪整个崇丘都在追杀你却遍寻不到,却没想到你跑到我淮楚的地界,还是王城九歌。”

 

“君主今日前来,怕不是要找我兴师问罪的吧?”说话间肖时钦的目光仍旧是不离手上的刀,将它小心翼翼从火炉中取出,放入身侧早已准备好的冷液之中,伴着沸腾的声响炸裂在耳畔,几缕青烟袅袅而上。

 

“聪明人。我是来跟你谈一笔交易的。”叶修的眼睛跟随着肖时钦的手,右手伸出来打个响指:“你虽人在九歌,若是崇丘要人,我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给。但你若能答应我一件事,我便保你平安。”

 

肖时钦的脸被炉火映的半明半暗,猜不透他的表情。只是那语调带着冷笑:“早听闻崇丘和淮楚开战在即,莫非君主也对我这身血感兴趣?”

 

崇丘肖家的独子肖时钦,是名震淮楚崇丘的铸剑师。传闻铸刀之时只需用他的血浸泡,铸成的利刃便可无坚不摧锋利无比,武林中人争相抢夺,死伤无数,是以称为恶魔之血。

 

“真不巧,你答错了。”叶修听出来肖时钦语气里的冷笑,也不在意。从衣服里小心拿出一柄长枪,只是断成两截:“你若能把它复原,我不仅保你平安,还能答应你一切要求。”

 “”

肖时钦看着那柄枪,一眼就认出来是神器秋木。虽然断成两截,却能看出来被人精心保养,那刃面依然锋利闪着寒光。心下疑惑,不知道这淮楚的国君打的什么名堂:“传说武林中十大神器皆是神火锻造,百年来也未有人能完全复制。这刀虽是神器,只可惜已断成两截。我可为君上铸剑三十六,神器固然可贵,然纵是它最是锋芒之时,也未必敌得过三十六柄刀的价值。”

 

这些叶修自然是知道。江湖上除了几件神器,最为抢手的就是肖时钦铸的刀。因为淬过恶魔之血,故称妖刀。说实话妖刀名气虽不及神器百年沉淀,但若论锋利程度,秋木确实不一定敌得过妖刀。罔论三十六柄。肖时钦也知道这些,所以他才为叶修开出了这更为优渥的条件。

 

淮楚的国君却摇摇头,对肖时钦的提议一笑而过:“不必了,你只要修好秋木足矣。有些东西,整个天下都替代不了,更何况区区三十六柄刀剑。”

 

002.

 

定安九年(天启八年),崇丘阳雪城,肖家踏秋院。

 

“从今天起,她就是你新的侍女。”

 

他听到那个威严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响起在耳畔。由上至下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遮住了肖时钦面前大半的阳光。年老的管家领着一个年幼的女孩子躬身立在身侧,她看起来尚小,比之前照顾他的所有侍女都要小,明眸皓齿的美人胚子,漆黑古井般的眸子里盛满了惊惧,紧紧拉住老管家的袖摆不肯松开。

 

然后是那个人离去的背影,不带丝毫的停顿驻足。年老的管家快步追随上肖家已经年过中旬的家主。肖时钦看着那离去的背影眼神漠然,和他一同被留下的侍女先一步反应过来:“外面天凉,少爷快进屋吧。”

 

肖时钦回过头,看到那双眼里仍有恐惧。也是,外界皆是传言他是恶魔,每月鲜血沐浴,侍奉恶魔又怎会不心惊胆战。肖时钦不知道那些传言因何而来,或许只是因为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他的血淬过的剑削铁如泥,夜里出鞘还能看到淡淡红光萦绕。世人似乎自古如此,凡与众不同者皆为不详。他自小被当做异类不得踏出院门,被世人称作魔鬼被世人诅咒,哪怕他什么都不曾做过,生来与众不同便是原罪。

 

此刻院子里日光熹微,他看着那双眼睛,连那么小的孩子也相信那些话,忽然就有怒气涌上心头,肖时钦反手从腰间拔出佩剑,出手迅捷无比。冰冷剑锋直指女孩眉心,在与她肌肤毫厘之差处停下:“你可知外面是怎么说我的?”

 

“恶魔之血,为祸世间。”女孩的声音发抖,小小的手紧紧握住,古井般漆黑深邃的眸子却睁得大大的。

 

“既然是恶魔,自然是要饮血的。”他的剑更近一步,剑锋贴着女孩雪白肌肤,嘴角的笑意更浓:“你怕不怕我?”

 

年纪尚小的女孩子咬着苍白的唇,手紧紧地攥着青色袖摆,嘴里却执拗不肯认输:“不怕,阿妍自然是做好了心里准备,才来侍奉公子的。”

 

黑色的眸子清亮无比,肖时钦一眼望过去,就看到那双眸子里映出自己的身影,在那样的眸子下越发的狰狞。良久,他才扔下手中长剑:“罢了,从今天起,你便跟着我吧。你叫什么名字?”

 

“阿妍,奴婢唤作阿妍。”身后的少女轻声答道。

 

他转过头,忽然看不清少女的脸。

 

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浑厚的钟声,响彻天际。肖时钦从睡梦中睁开眼,朱红色的床沿,雕花的窗。屋子里昨夜点燃的檀香犹自从香炉中冒着青烟。不同于阳雪城的常年积雪,九歌的冬季则是干燥而冷冽的。他起身收拾了东西,又走到前门自己的铺子里坐下。

 

他不知道为何会做那样的梦,来到九歌的六年里他甚少梦到过去。

 

冰冷的炉子开始燃烧,让屋子里有了些许暖意。他这铺子少有人来,此刻寅时刚过,外面天寒地冻地也不见几个行人。肖时钦乐得清闲,坐在屋子里凝视着叶修送来的秋木。

 

这柄枪,当真如此重要?他想起那个时候叶修脸上的表情,又是一阵恍惚。炉火映的他脸上阴晴不定,就听见门外传来清脆女声:“哎呀,就是这里。”

 

他起身迎接,正想着是谁甘冒严寒前来,就看见一个身穿藕色长裙的少女已经蹦着跳入了门,在一片狐狸绒中露出冻得红彤彤的小脸:“我听闻九歌城有家兵器铺子铸的剑举世无双,便赶过来看看,果然不同凡响。”

 

肖时钦一怔,手蓦然举起又颓然放下,随即才偏过头哑着嗓子回答:“姑娘过奖了。”

 

“我说的是真的。”那少女自顾自在屋子来回踱步,手指一排排扫过满屋子的兵器:“银光刺目,寒气凛冽。果然是传闻中的铸剑师,技艺之高,恐怕天下无人能与之并肩。”

 

肖时钦看着那个身影,只觉得梦里的少女又鲜活了起来。脑海中诸多情感翻涌而上,他揉揉脑袋,强迫自己镇定:“姑娘若是只为欣赏兵器而来,还望早些离去吧。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做生意。”

 

少女对于肖时钦的逐客之令显得很不满,漆黑的眸子里都是倔强:“谁说我只为欣赏?我是来拜师的。小女子戴妍琦,久闻铸剑师肖时钦大名,今日得见,还望能得大师指点。”

 

戴妍琦。

 

时光匆匆呼啸而过,他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屋子外面冬风肆虐,吹得满屋子兵器叮当作响。相隔六年的再次相见,却只是他一个人的故人重逢。

 

“既然都忘了,又为何还要再相见呢?”肖时钦低声说着,炉火映着他的脸,莫名沧桑。屋外冷风肆虐,还沉浸在满屋兵器中的少女没能听见他的叹息。

 

肖时钦没有答应少女的请求。

 

但戴妍琦并不气馁。日日前来,日日行礼。肖时钦最终还是败给了那骨子里的倔强,只是嘶哑着叹息:“你会后悔的。”

 

戴妍琦不明所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不知觉他又哼起那个调子。

 

003.

 

肖时钦的身体自幼便不好,有人说那是身为恶魔的报应。在阿妍的记忆里,他确实是终日面色苍白,身形消瘦。每日都会有大把的药材被送进踏秋院,清苦药香萦绕室内终年不散,连肖时钦身上都染着那味道,像是从骨子里熬出的魂。

 

主子不能踏出院门,阿妍作为肖时钦的侍女,自然也是不能出门的。肖时钦不知道阿妍从哪里来,但他有时候趴在窗沿,看着院子里独自散步的少女身影,她总归是被囚禁在了这方狭长的天空之下,不禁感到歉疚。

 

这样的念头一度在肖时钦心底抽芽。于是某日,雕栏水榭旁池水打湿清浅裙琚,肖时钦坐在亭子里托腮凝神:“阿妍,你想念外面的世界吗?”

 

正在微微晃动双脚玩的兴起的女孩子先是诧异抬头,而后又咯咯笑起来:“少爷在哪里,阿妍就在哪里。阿妍如何会去怀念一个没有少爷的地方呢?”

 

肖时钦不语,却看到从她怀中露出的半截翠色玉质温婉的东西,不禁发问:“那是什么?”

 

阿妍低头看去,掏出一个小巧短笛,通体青翠,看得出上好质地:“这个叫做短笛。我小时候曾学过几天。”

 

“你且吹来我听听。”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悠扬调子从阿妍唇边逸散开来,萦绕在院子上空,他闭眼听着那调子,感觉音符轻轻落在耳畔,柔软的让人心安。

 

那个月的二十五,肖家的家主带着几个下人再次踏入了肖时钦所居住的踏秋院。这是自阿妍被送进来之后第一次看到家主来看望这个所谓他的独子。几个下人恭恭敬敬地分立在两侧,肖时钦却已经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早早沐浴更衣后一挥手对着阿妍轻声道:“等我回来。”

 

肖时钦再次回来已是深夜,而且是被几个下人抬着回来的。阿妍跑过去只看见他脸色惨白躺在榻上,几个下人放下了肖时钦正要转身离开。

 

“这是出了什么事?少爷怎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阿妍一把抓住一个即将离开的下人衣袖,今晨肖时钦走的时候他还穿着深色的长衫,头发被高高束起,看起来身体已好转许多,不想才过半日,又成了这副模样。

 

被抓住衣袖的下人显出为难深色,几人中明显地位较高的那人一把扯过阿妍的手将她扔在一边:“不该问的还是不要问。”

 

一行人匆匆离去。阿妍被扔的撞在青石的台阶上浑身吃痛,再起身只看到逐渐紧闭的门。她手脚并用爬回屋内,榻上的人脸色苍白,嘴唇翕动。她俯身贴在耳畔,听到他喊冷。

 

阳雪城的冬天漫长无比,常年积雪不化,故名阳雪城。阿妍连忙关紧了门窗生起炉火,抱出了厢房里所有的被子将肖时钦裹了一层又一层,那个人还是惨白着脸瑟瑟发抖。虽身为侍女,却也只是个孩子。此刻见怎么弄也不奏效,一时间也慌了神。只得紧紧地抱住被裹得像个粽子似的肖时钦,一边嘴里念叨着:“不冷,有阿妍在就不冷了。”

 

次日清晨,肖时钦终于从沉沉的昏睡中醒来。就见屋子里炉火早已熄灭,身上的被子盖了一层又一层,最外面挂着树袋熊一样抱着被子的阿妍。

 

那一夜她把所有取暖的东西都盖在了肖时钦身上,夜里炉火又熄灭,自己却是冻得生了病。所幸只是染了风寒,稍加调理喂了几副汤药,又变成了之前活蹦乱跳的小姑娘。

 

“哪有往人身上盖那么多被子的?差点被你压死。”肖时钦倚着窗户,看着满院子乱跑的少女取笑。

 

阿妍闻声停下脚步,朝这边做个鬼脸:“还不是为了救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肖时钦只是笑,外面瑞雪纷纷落在她两鬓发间,映的院子里的女孩子像是偶落凡间的精灵。

 

004.

 

后来连阿妍也渐渐习惯了,每月的初五和二十五,家主都会亲自前来带走肖时钦,半日后由下人抬着送回院子。每当这时阿妍就会提前煨好汤药,在肖时钦回来的时候喂他服下。

 

肖时钦喜欢听阿妍给他讲那些外面的故事,喜欢听她吹笛子。她给他描述那些江南垂柳美人画廊,还有广袤的土地和无边的海。她给他吹笛,吹所有她会的调子。每当这时候肖时钦都会带着温软的笑,倚在桌前右手托腮,温暖的像是要融化阳雪城经年不散的雪。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八年。直到那一日,偷溜出去为肖时钦买风筝的她无意间听到肖家家主握着多年缠绵病榻的妻子的手声音低沉:“钦儿马上就要满十八,按照当年高人所言,只要在钦儿十八岁那年取他的心为药引,便能治好你这痼疾。”

 

他的声音听起来阴冷狠厉,让人完全无法想象他口中的钦儿是他养了十多年的亲生骨肉。看向病榻上人的姿势却盛满柔情:“我终于等到这一天。只要你能好,你终于能好起来……”

 

风筝在震惊中掉落在地上,肖家家主回头厉声诘问:“谁?”

 

那一日肖时钦没有等来阿妍承诺中的风筝,等来的只有院外不平常的骚乱。隔着门都能听见外面丫鬟下人跑过嘈杂的脚步声,他用力拍着门板,无人应答。

 

有人说:“阿妍那死丫头莫不是疯了?竟然挟持了家主夫人。”

另一人附和:“就是啊。家主武功盖世,我看那个小丫头片子能撑到几时。”

那人继续叹息“可惜年纪轻轻却不知珍惜性命。”

 

肖时钦一惊。她们在说什么?阿妍,阿妍不是出去买风筝去了吗?为什么又会跟家主对峙,还挟持了……挟持了母亲?他想到母亲这两字的时候愣了一下,却发现对那个女人的印象陌生地可怕。

 

门被人用力推开。天阴沉沉的,肖时钦看到阿妍满脸血污,鲜血染脏了她的藕色长裙,从破败处现出翻卷的皮肉,她手里还拿着短刀。身后家主面色冷峻,跟着满屋的仆人,旁边几人扶着面色苍白的家主夫人。

 

顾不得其他,浑身是血的少女一把拉起肖时钦的手,眼里都是急切:“快跑,他们……他们要杀你啊!”

 

“你都知道了。”没有意料之中的震惊与愤怒,肖时钦只是叹息:“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每月初五和二十五都做什么去?”

 

阿妍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脚却滞在原地。

 

他的声音轻柔地像是天空之上的云层:“我去放血。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每半月放一次血,以不至死亡为前提的最大量。用来锻刀,也用来熬药救治我的母亲。”

 

阿妍睁大了眼睛。

 

“外界传言并不都是空穴来风。确实有人会以血沐浴,不过那个人是我的母亲,她身怀痼疾,每半月都需沐浴在我的鲜血中,方能续命。而我,只是那个放血的器具。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十八岁那年赴死。因为这就是我的父亲允许我存在于世的……唯一的价值啊……”肖时钦看向满身是血的阿妍:“一直一直我都是这么想的。恶魔之血,除了能救活母亲,就只会招来无尽的灾难。若不是因此,我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阿妍,这样的我,又是为什么而活呢?”

 

阿妍重新把刀横起来挡在肖时钦身侧:“阿妍不知道少爷为什么而活。但是阿妍知道阿妍希望少爷活下去,少爷活下去,阿妍才有动力活下去。”

 

肖时钦忽然抬手,一柄短剑自宽大袖袍中露出:“所以我改变主意了。阿妍,你说外面的世界诸多瑰丽,今日过后,我跟你一起去看可好?”

 

阿妍点头,握紧手中短剑:“三千世界,阿妍都会伴在少爷左右。”

 

人群中忽然有人拍手大笑:“肖家铸剑举世闻名,我本欲来此求宝剑一柄,没想到却偶然得知此等趣闻。这等事情如若传了出去,肖家家主也不知凭何在武林立足?”

 

伴着话语声从众人中走出一男子,穿着布衣长衫,黑色碎发随意搭在额前,手里堪堪提着一柄重剑,面容慵懒,周身却散发着凌厉杀气,让人不敢轻易近身。

 

“那,那是孙哲平,将军府的公子!”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男子,惊呼起来。

 

肖家家主霍然转身,怒视孙哲平:“孙将军,你是朝堂中人,何必管我们武林的闲事。只要将军当做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所求兵刃肖某改日自当奉上。”

 

孙哲平冷笑,银色重剑横在身前,满院的下人立刻把他包围了起来:“真不巧,孙某自幼便有洁癖。杀人铸出来的刀,不要也罢。”

 

又对尚自在原地与众人对峙的肖时钦大声道:“小子,算你运气好。我孙哲平没别的爱好,平生就爱管闲事。”

 

005.

 

日后回想起来,肖时钦只觉得那夜如此漫长。他带着阿妍一路厮杀出去,刃上的鲜血覆了一层又一层,身后是肖家人的呼喊声,青石的阶梯上面被血绘成狰狞画卷,他们终于是活着逃出了肖家。

 

永初六年冬,九歌城。

 

肖时钦睁开眼,屋子里的仍是覆香浓郁。自从来了九歌之后,他便经常失眠,每夜都要靠着各种香料才能入睡。秋木仍横在他床头,虽然以他的血锻造,那刀终究没法完全复原。一道长长长的痕迹横亘在光滑枪身上,像是谁不可磨灭的曾经。

 

“师傅,我送桂花糕来了。城东的那家酒楼,桂花糕真的是一等一的好吃。”刚踏出门就看见戴妍琦捧着个小盒子一路小跑着朝这边走来,嘴角还存着点食物的残渣:“我上次去买的时候花了一百刀币,张家兴师兄同样买了六盒却只花了二十刀币,那家酒楼真是太坑人了!要不是他家的桂花糕真的好吃,我早砸了他们的摊子。”

 

肖时钦笑起来。他近来常常梦到旧事,不知觉又想起那熟悉的调子。看着眼前明媚少女,忽然有些分不清时光,恍然伸手:“你那笛子呢?再给我吹一曲可好?”

 

戴妍琦偏过头:“笛子?什么笛子?师父你记错了吧,徒儿何时学会吹笛了?”

 

涌入心底的失落还未来得及感叹便被九歌城的天冻结。终究还是不一样了。他伸出手捏过一块糕点,入口甜而不腻,口齿留香,岔开话题:“确实好吃。改天师傅带你一起去砸了他们家摊子。”

 

随后又忍不住似得遥望远方,灰色院墙阻拦了视线:“我会,改天我教你吧。”

 

少女欢呼着点头。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006.

 

孙哲平称还有要事在身,未出阳雪城便匆忙离开。肖时钦换上一身白衣,望着外面山水如画,阿妍站在他身侧。从此,琴瑟相和,泛舟江湖。闲来吟诗作画,再也没了束缚。

 

只是这份美丽的蓝图还未来得及在眼前展开便被掐断了嫩芽。他被人下了毒浑身无力,腰间缀着翠色玉坠的人排成一列低头恭迎着戴家大小姐任务的成功,恶魔之血终于到手。衣服上金线绣的戴字刺得眼睛生疼。

 

天下人垂涎的恶魔之血,锻造妖刀,无往不利的恶魔之血。

 

什么三千世界,都是骗人的。怪不得她从来不提自己过去的事,毒圣戴家的大小姐,为了恶魔之血不惜扮作下人忍辱负重,也是煞费苦心。肖时钦笑的狂放,任那些人带着他一路向南,去往戴家。

 

冰冷的铁链穿过四肢,将他牢牢拴在地面上。全身的穴道被封住,用不出半分内力。漆黑的地底牢狱分不清黑夜还是白天,长久的束缚消磨着他的精神。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江湖,是他心心念念的自由。

 

都是骗子。肖时钦咳出血来,都是骗子。

 

黑暗的牢狱无人问津,直到某日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满身是血的戴妍琦站在门口,如同当初逃离肖家的时候一样。

 

她的手颤抖着打开牢狱的门,解封他身上穴道,又递给他一柄短剑:“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知道,我是真的想你活下去。”

 

回身就看见原本狭长的牢狱挤满了人,火把照的这一方窄窄的空间更加诡异。听到有个身着华贵衣衫的女人尖声喊叫:“难怪你带他出了肖家却不通知我们,要不是我在你身上中了蛊,差点真被你逃掉。”

 

戴妍琦不回答,只是握着剑猛地冲向人群,那些人显然没想到她还有如此气力,震惊之下竟真的就被他撕开一个口子,她转身将肖时钦猛地推向出口:“快逃。”

 

肖时钦凝视着手中短剑,尚还带着余热。耳边又传来戴妍琦的喊声:“快逃啊。这里是戴家,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肖时钦持剑再不回头。走过狭长昏暗长廊,顺着阶梯而上,外面就是内院。久不见阳光使得他的视线一片模糊,一个熟悉的轮廓拦住他的去路:“你真以为她没事?戴家大小姐,叫的好听而已。不过是被下了蛊好操纵的兵器,就跟你手中的短剑一样,有一日剑不利了,抛弃它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正是当初在肖家帮了他们的孙哲平。

 

“那个丫头求我的。”孙哲平的声音淡淡的,那柄重剑被他握在手上闪着冷光:“在我府邸外面站了三天,门口台阶都要被她站裂了……”

 

还未等到孙哲平说完,身后戴家的人马已经陆续踏上了内院,却没有看见戴妍琦的身影。肖时钦一惊,顾不得其他提剑向着地牢而去。人群如潮水将他吞没困在其中,兵戈相接的声音清脆异常,他心念着戴妍琦急于脱身,身手诸多破绽反而被困住,就见冰冷重剑横在眼前划过狠厉弧线,孙哲平站在他身侧:“去找那丫头,快。”

 

肖时钦顾不得多言道谢,提剑抱拳便向着地牢而去。果然如他所言,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戴妍琦在地上匍匐着挣扎,蛊虫噬咬着她的血肉,看起来痛苦不堪。地上到处是被她抓过的痕迹,因为痛苦而挣扎弄得双手已经血肉模糊,却在感觉到熟悉的人的气息的时候微微一滞。那双带血的手抓着肖时钦的衣角,却没有仰起头:“对不起,对不起。”

 

疼痛一寸寸地吞噬着她不甚清醒的意识,她的浑身都在颤抖,牙齿几乎都要咬碎重复着道歉,把那些痛苦哀嚎都咽进喉咙——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的狼狈,却又舍不得放开那一片衣角。

 

肖时钦俯下身子把她抱起来,她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肩膀,他忍着那疼痛眼神温柔:“说什么对不起。没有选择相信你,错的明明是我啊。”

 

肖时钦抱着戴妍琦一步步踏出地牢的阶梯,后者姣好的容貌已经因为痛苦而扭曲成了诡异的样子,双手犹自挣扎不停。他无奈,只得打晕怀中人。

 

“这是我的徒弟。”肖时钦持剑一字一顿,风吹的衣衫飞扬,戴家上下仆人皆汇聚在院内,他抱着戴妍琦眼神孤傲:“我倒要看看没我的同意,谁敢擅自取我徒弟的性命。”

 

“啧,真是能耍帅。”孙哲艰难地厮杀到他身侧,从怀里掏出两粒药丸递给一边的肖时钦:“这是这个丫头之前给我的,说是能暂时抵抗住戴家百毒。但是时间不长,动作要快。”

 

“这下子你们可欠我一个大人情。”孙哲平说着冲入人群之中,长刀呼啸带着破空之势斩下,他的衣衫在黑暗中飞扬,像是高举的旗帜猎猎作响。

 

“不甚感激。”肖时钦低声说着。

 

他将戴妍琦温柔放在屋顶的青砖黛瓦之中,凝视她苍白脸颊。那双眉眼从来没有如此刻般让他留恋,竟不舍得离开视线。他在她额上清浅烙下一吻:“别怕,我会救你的。”

 

明月当空,长剑举起又落下,他抬手掐住刚才尖叫的女人脖子:“这蛊何解?”

 

那女人被掐住脖子面色涨得通红,犹自不肯认输,却是笑着:“无解。她的神智,记忆都会被逐渐侵蚀直至死亡。肖时钦,无论你身手多么厉害,戴妍琦她最多再活七日。”

 

“是吗?”肖时钦的声音忽然变得淡然,像是燃烧的烈火迅速熄灭冻成雪原,语气变化之大让被掐住的女人忽然滞住,下个瞬间手上的力道加重拧断骨骼:“那你们都去给她陪葬吧。”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他引剑而歌,剑气撕裂长夜,亦撕裂险恶人心。那身影在月色下翻飞,像苍鹰猎物,衣衫飞扬。戴家一十三口全部葬送于那一夜,后来有侥幸活下的仆人,说是肖家大公子提剑浴血而立,宛如修罗。戴家的大小姐从青色屋顶醒来后,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色。修罗剑下,尸首伏了满院。

 

血污了肖时钦的眼睛,他透过那朦胧红色想看清戴妍琦的脸,最终只看到对方惊惧的神色。周围的一切忽然都远去,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却被她颤抖着躲开。

 

“你是谁?”戴妍琦的眼里都是惊惧:“你在做什么?你把我的家人怎么样了?啊——”

 

后面的诘问被淹没在戴妍琦痛苦的惨叫之中,她一清醒,蛊毒又再次开始发作。肖时钦看着那只颓然伸出的手,慌乱中不知道谁打翻了灯盏,大火蔓延燃烧映得天空凄厉。身后火光漫天,他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冷,冷得深入骨髓,让他瑟瑟发抖。最终一掌拍在女子的后颈,看着她陷入昏迷将她拥入怀中,手指划过她脸颊:“要是那么痛苦的话,就都忘了吧……”

 

恶魔之血,当真是恶魔才会拥有的血。

 

那一夜之后再没有人见过铸剑师肖时钦的踪迹。戴家毕竟在崇丘略有声望,肖时钦一夜之间灭尽戴家血脉,整个崇丘国无论朝堂还是江湖都在找他,他却像是人间蒸发了般。而千里之外刚刚入秋的淮楚国境内,医术冠绝天下的中草堂,却迎来了一位重伤的病人。

 

据中草堂掌门人的关门弟子高英杰说,那一夜有人背着已经被蛊虫侵蚀神智失了大半的女子昏倒在通往中草堂的小径上,醒来后只执意求着当今医药圣手王杰希全力救治那名女子,他本人却拖着病重的身体不知踪迹。

 

那夜王杰希摇着头说蛊虫种的太久,怕是纵使救回来,也会没了记忆。

 

肖时钦微微扬起嘴角:“这样正好。”

 

007.

 

永初二年,肖时钦的兵器铺子,孙哲平正站在屋子里。

 

“你竟然跑到淮楚来了?难怪整个崇丘遍寻你不到。”孙哲平披着见暗红色丝绒披风站在一旁:“九歌的天真是不能跟阳雪城比,阳雪城至今还下着雪,这里竟已经这么热了。”

 

“是啊,这里真真是和阳雪城一点也不一样。”肖时钦点头感慨:“亏得淮楚去年诸王夺位,王城混乱。我便借机混入了这里,不想这么快就一年。”

 

“你这次叫我来,又是所谓何事?”孙哲平问道。

 

肖时钦不答,领着孙哲平去了屋子更深处,那里银光闪烁的兵器中,却有一柄长刀全身黑铁铸成,在这尚且温暖的季节仍散发着刻骨寒气,那光芒将整个屋子的兵器都压了下去。

 

他指着最中间那柄长刀:“我前些年无意中寻到传说中的寒墨玄铁,整整锻造了一年才铸成此刀,和一柄短剑。”

 

短剑被放在锦盒之中,孙哲平看过去,果然跟那柄长刀一样通体漆黑,冷气弥漫。

 

“听闻将军上肖家本为求一刀一剑,是以铸刀两柄,答谢将军鼎力相助之恩。”肖时钦缓缓说道。

 

孙哲平望着肖时钦的眼睛,后者在这短短一年中老了许多,鬓边竟生出些许白发,便不再跟他多加客气,抬手将那长刀握在手里,不禁感叹:“果然好刀,多谢肖公子。”又凝视那柄短剑,眸子里星光闪烁像是回忆起久远岁月:“只望公子能暂且帮我收着这柄短剑。过几日,自有故人会来取。”

 

永初七年。

 

肖时钦折下一朵花插入正在吹笛的女子发间。悠扬曲调一滞,随即又重新响起。正在吹笛的少女脸上染出清浅红晕,一闪而逝。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师傅,师傅。你为何总是只教我前半首,那后半首什么时候才肯教我?”日光温软下少女仰着头问。

 

岁月匆匆白驹过隙。驱蛊养病,读书识字。三年又三年的时光里,忘记了满身血腥与孤独长夜,中草堂最终还给了他一个最好的戴妍琦。

 

他揉着少女泼墨发丝浅笑道:“那你现在听好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同样一只短笛,现在轮到我告诉你,正如你当年告诉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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