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云开枫映色,不见当年紫衣深。

【归去来兮系列】譬如朝露

*这其实是一个系列的计划,各CP单独成篇,共用世界观。

*与顾洛书连文  @顾一『洛书的一』 

*惯例ooc 全方位无死角崩坏

*本篇CP:伞修

*扉句出自小林一茶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001.

 

在江湖上,但凡懂得点刀枪棍棒之类武艺的,没人不知道轮回山庄。

 

传说当年轮回的祖师爷凭着神枪秋木在武林中翻云覆雨,后来归隐山林建立轮回山庄,他那柄号称迅疾如风的神枪也被供奉在宗祠之中。从此天下第一枪的名号便与轮回山庄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几百年来也无人能撼动其地位。盛名在外,虚名累人。名气一大,上门挑战的人自然也多了起来。于是每日清晨,苏沐秋都能看见那些抱着长枪妄图争夺名号的人壮志踌躇,然后被老庄主一招挑落武器,悻悻而归。

 

但那也是很久前的事情了。苏沐秋十二岁那年,被老庄主命去守门。凡是来挑战的人,需先过了苏沐秋这关,方能进入内院与周老庄主一战。起初那些来挑战的人看到轮回山庄竟派出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纷纷愤怒不已,但当苏沐秋同样仅用一招就挑落他们手中长枪时,这份愤怒便转化为了不甘与震惊,最终颓然离去。

 

于是尚且年幼的苏沐秋虽未曾出门闯荡,名号却早已经响彻江湖。大家都说,轮回山庄出了个天才,小小年纪一柄长枪使得出神入化,怕是比老庄主年轻时候还要凌厉几分。

 

对这些流言苏沐秋不置可否。他仍每日一身白衣守在门前。没人的时候就从门口眺望着远方,这时候他的妹妹苏沐橙会小跑过来和他并肩坐在门沿上,一起看青石的小径沿着满山翠色隐匿,耳畔是鸟虫鸣叫声音清脆悠扬。

 

苏沐秋是轮回山庄的长子,但却非正室所出。他的母亲在生他妹妹的时候去世了,直到死前也没有名分。他们甚至没有资格冠以周姓,只能随母亲姓苏。所幸庄主的正妻白夫人虽不喜他们,却也未加以为难,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只不过从五年前白夫人诞下一名男婴起,全山庄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位未来的继承人身上。从此再也没人记得苏沐秋苏沐橙两兄妹。

 

从来无视最是可怖。但苏沐秋并不是很在乎,他有妹妹,苏沐橙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她会不厌其烦地早早起床收集晨露只为让苏沐秋能喝上最美味的花茶,也会笨拙地挑灯为苏沐秋补好被上门挑战的人刺破的衣服。对于苏沐秋来说,他的世界里只要有妹妹就够了。

 

这天清晨,天色才刚刚泛起鱼肚白。昨夜里下了点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苏沐秋如往常一样简单收拾了下便去了外院。朱红色的大门被打开,一个少年身着深色窄袖长衣站在门前的小径上,面色苍白,额前还滴着水珠,看来是在门外站了一夜。

 

那少年是来拜师的。轮回山庄名震天下,来踢馆的人络绎不绝,来拜师的自然也是一样的多。天下皆知周老庄主性情古怪,凡是他看上眼的,什么都不需要便可倾囊传授,但若他未能入眼,纵是黄金万两也无可奈何。

 

苏沐秋领着少年进了内院。周老庄主一反常态地恭敬,命苏沐秋沏上好的茶,又从吩咐下人取了精致的糕点。只是招待归招待,周老庄主的头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轮回山庄从创立之日便立下誓言,不入朝堂不沾党争,还望殿下恕罪。”

 

苏沐秋一惊,这人原来是淮楚国君的孩子。方才想起最近是有消息说三公子主动请求远离九歌城,世人皆说三公子叶修这是已放弃王位逃命去了。这番细细打量下来,果然见这年纪与自己相当的少年身着玄色深衣,上用金线绣着重云图案。虽淋了一晚雨不免落魄,却仍掩饰不住那身久居高位的华贵之气。

 

虽然少年贵为皇子,但朝堂和江湖素来都有自己的规矩。老庄主不愿意,谁也没有办法。苏沐秋送了少年至门口便欲进门,那少年却似乎不肯离去,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真的没办法了吗?能不能让周老庄主再考虑一下?”

 

苏沐秋无奈摊开手:“你这般不甘也没办法,庄主脾性素来古怪。”

 

少年却不依不饶:“那我就在这里站到他同意。”

 

作为名震江湖的轮回山庄,来拜师被庄主拒绝的人每年不说几千也会上百,此情此景苏沐秋早已见怪不怪,转身回去不再理会。多少人在这里豪言壮语,亦不过两日便没了耐性。但这个少年似乎和他之前遇到的人都不太一样,他就真的如当日所言,不吃不喝地站在那里,每日看着不同的人前来挑战,然后被苏沐秋一枪击败。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五日。五日后的清晨苏沐秋去开门,就见到那少年躺在路边杂草之中,脸色苍白嘴唇青紫,想来是多日不眠不休,身体受不住竟是昏了过去。

 

鬼使神差地苏沐秋把少年搬进了他和妹妹居住的别院。苏沐橙看见哥哥背着个大活人进来不禁呀了一声,随即连忙帮着把他放在床上。多日的透支让少年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此刻更是发起高烧,幸得苏沐橙从小读书甚多,略懂岐黄之术,屋内常年备着些应急药物,简单处理熬了点汤药喂他服下,这才拉过苏沐秋询问:“这是谁?”

 

“来拜师的,被老庄主拒绝了。结果在门外站了整整五日,真是为了学武,连命都不要了。”苏沐秋简单概括了一下经过。他与妹妹自幼便不得庄主喜爱,称呼也一直随着外人叫庄主。

 

苏沐橙咦了一声。来拜师被拒绝的人她也见得多了,这么有毅力的还是头一个。结果侧眼就看见苏沐秋坐在少年床沿,抖落着少年换下来的那玄色深衣。

 

“哥哥你在做什么?”苏沐橙问道。

 

“这小子是九歌城来的贵人。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苏沐秋的语速极快,手下的动作更快,不多时已经从少年身上翻出一对玉镯子,除此之外却再无其他,不禁悻悻:“什么公子殿下,还不是穷鬼一个。”

 

两人说话间那少年却不知道何时已经睁开了眼。苏沐秋丝毫没有作为一个盗窃者的自觉,反而冲上去把手上的衣服扔到一边:“喂小子,我和我妹妹救了你的命,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少年的眼睛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苏沐秋手上拿的玉镯子上:“报酬你不是已经拿了?”

 

“就这两个破镯子。”苏沐秋的手上下晃动:“连我这种没出过门的人都知道值不了几个钱。我们可是救了你的命,你的命就值这点钱?”

 

“嗯。”出乎意料的是少年不仅没有反驳反而极快地给予了肯定:“我这人天生不值钱。”

 

苏沐秋确实没见过这么坦然损自己的。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反驳,反倒是旁边苏沐橙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哥哥没话可说。”

 

“是吗?想必正是这位美女救了在下。在下叶修,若姑娘不嫌弃,日后定当好好报答。所以姑娘能否给我送碗汤过来,然后点个火炉最后如果还有糕点那真是极好……”说话间少年的手已经顺势牵住了苏沐橙的手,眼里含情脉脉荡漾出一片水花。

 

“你、给、我、滚!”未等苏沐橙说话,苏沐秋一把拎起还在床上的叶修就要往外扔。

 

“等等,哎你等等。我可是病人,你不能这么对我!”叶修大叫着挣扎,无奈苏沐秋本就比他高一点,又是常年习武之人,将他掣肘地严严实实地,任凭他怎么挣扎也没法挣脱。

 

“哥哥,他身子虚弱是真,经不起你这般折腾。”苏沐橙连忙阻拦。

 

苏沐秋低头看着手中被拎起来的叶修,后者正一脸真诚地看着他,也心知他此刻身体虚弱无比。遂放开手来:“我放了你,你最好收敛点。”

 

叶修的头点的如同捣蒜,只是刚被松开下一秒就一个转身走到苏沐橙跟前:“多谢姑娘相救,在下日后定然……”

 

话还没说完又被苏沐秋拎了起来:“果然还是把他扔出去吧。”

 

002.

 

苏沐秋其实不喜枪法,但偏偏他的枪法练得是山庄里最好的。老庄主曾经说,枪快如电,迅疾如风。只有当你有了驭电驰风的能力,你才自由。苏沐秋并不理解这话,他的自由应该是每日研墨作画,与妹妹赏花品茶,而不是抱着一柄长枪厮杀,让所有的人都敬而远之。那些人里一半是畏惧一半是不屑,畏惧他无双枪法,不屑他身世低微。久而久之,苏沐秋和苏沐橙就像是山庄里的两个影子,若不是苏沐秋名声在外,山庄里的人或许早已忘记了还有这两个人。

 

但苏沐秋知道,只要他长枪在手,就没人敢欺负他和妹妹。

 

苏沐秋不知道自己为何练枪,但是叶修知道。他的眼里有火,苏沐秋能看到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像是要烧尽九歌城苍白的天。自那日被救后,他以每天一锭金子的高价雇了苏沐秋来当他的师父。而对于这种千载难逢的买卖,苏沐秋欣然同意。或者说笑的嘴都要咧到耳后根,满口答应还强迫他签订契约唯恐面前的人忽然反悔。

 

叶修于是偷偷在别院住了下来。苏沐秋不禁有些庆幸自己这里鲜有人来,轮回山庄又大,多了一个人也不容易被发觉。他依旧每天去门口等着挑战者上门,再将他们一个个击败,这时候叶修就会躲在旁边认真观察。到了夜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折根树枝自己练习。

 

虽然他看起来吊儿郎当,但是苏沐秋也不得不承认,他在习武上是真的刻苦。轮回枪法的最后一式向来不外传,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任是苏沐秋再怎么胆大也不敢僭越。叶修也不执著,只是又拜托苏沐橙从藏书阁里借了许多书。不同于苏沐秋专练枪法,叶修则看的多而杂,刀、枪、棍、棒他样样都看,然后夜里一个人练习。

 

有时候苏沐秋也会和他对打。起初是一招惨败,渐渐的他也能在苏沐秋手下像模像样地活过几招。老庄主曾说世上人分三种,有天赋的,肯下苦的,既有天分又刻苦的。而这第三种人,往往是最可怕的。苏沐秋想,叶修就是那种可怕的人。但他看着这少年每日闲暇的时候叼着草根发呆的模样,想起他偷偷把自己最爱的枣糕吃掉然后死不承认,那贱兮兮的模样又完全让人联想不到可怕这个词。

 

在叶修满十八岁,他习武的六年之后,终于能和苏沐秋打的不分上下。每当两人比试完双双躺在草坪之上,苏沐橙就会从房间里笑吟吟地端出自制的糕点,然后听输的那个人抱怨今天状态不好,或者是拉肚子才会输的,不然哪能让他这么放肆之类云云。

 

叶修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苏沐秋点点头:“真巧,我也一样。”

 

天启十三年,叶修练武的第七年。九歌城传来消息,老国君驾崩,举国默哀。那天苏沐秋看见叶修站在院子里,习惯了他着深色衣服,初看他一身素白竟然有种陌生的感觉。叶修凝望着被风吹皱的九曲廊下池水,对着身后的人低声说:“我要走了。”

 

苏沐秋不语。叶修是注定要走的,他本就不属于这里。尽管这些年里苏沐秋从来没有问过叶修什么。但有些事即使不说大家也心知肚明,何况生在帝王家。天下皆知三公子叶修不得国君宠爱,更是从小被送出九歌远离政治中心。苏沐秋对夺位之事向来鄙夷,他其实不明白为何千年来总要有那么些人非去争那么个无聊的位子,但他不鄙夷叶修。或许是同样被冷落无视的境遇让他起了共鸣,总之他感觉自己很理解叶修的选择。只是离别来的如此匆忙,心里总是不免失落。

 

 “此去凶险,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叶修继续道。

 

“那你可要小心了,你这人忒招人恨。”

 

“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回去九歌才回来这里习武的。”没理会苏沐秋的调侃,叶修仍是凝视着廊下碧波:“我每日练习,无时无刻想的不是回去九歌,深宫里住着的那群野兽,他们可不会顾及什么兄弟手足之情。我还有个弟弟,我要是不回去,就没人保护他的周全了。”

 

苏沐秋不说话。

 

“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发展。我远离九歌之后,他们果然对我放松了戒心。也是,王子那么多,天天盯着一个远离朝政中心的人,显得多没事找事。但是他们忘了叶秋还在那里,我必须夺得王位,这样我才能保护叶秋,保护我的弟弟。”叶修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又转过头看向苏沐秋的方向:“只有一件事偏离了我的计划。在半年前我第一次打败了你,按照我的计划那时候我就该离开了。苏沐秋,九歌城有热闹的街市和酒店,还有漫山遍野的雏菊,风一吹像是一片金色的海洋。”

 

“你到底想说什么?”苏沐秋忍不住发问,叶修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听得他心烦意乱。说来说去最后还不是要走,那就干脆点哪有那么多理由。结果抬头就看到风卷着满院清香掠过那个人宽大袖袍,面前的人眸子深邃地像是一片海,满载希望。

 

“我不想离开你。”叶修回答,声音飘渺像是隔着星辰万千:“跟我走,苏沐秋。跟我去九歌。”

 

苏沐秋看着那只伸出来的手,骨节分明,即使常年握着刀剑也掩饰不住的好看,但是他没法回应那只手:“轮回一族的训诫,不入朝堂不沾党争。即使我想走,老庄主也不会同意的。况且沐橙也在这里,我弟弟尚且年幼,虽非一母所生……但我也需护的他周全,他毕竟是我亲弟弟。”

 

叶修撇撇嘴:“你来不来无所谓,沐橙跟我走就行。”

 

“滚,你想都别想。”苏沐秋象征性地给了叶修一拳。少年心性,彼此心知肚明。很多事情用不着说破,就像叶修颓然放下那伸出的手时眼里的失落,就像苏沐秋没有错过他话语中的深情,他对苏沐秋说的是我不想离开你,而非你们。

 

003.

叶修一走后三人的院落显得空旷了不少,沐橙也经常跟苏沐秋问起叶修的近况。所幸这小子书信往来的还是挺勤快地,半月一封基本都没怎么断过。大部分都写的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他已经很久没有时间练剑了,比如他吃到了苏沐秋最爱的枣糕,比如他在街上见到了一个人和苏沐秋很像什么的。琐碎的让苏沐秋真的怀疑一个扬言要争夺王位的人为什么能这么闲以及陷入对这种人都能当上国君的话淮楚迟早要完的深深忧虑中。

 

叶修离去后的十七个月,书信忽然断了。苏沐秋隐隐感觉到不好,没几天九歌城传出消息,三公子叶修大逆不道害死老国君,月末处斩。

 

苏沐秋哂笑,先皇离去时叶修还在轮回山庄,这罪名污蔑地也太过牵强。好在还有时间准备,他简单回去收拾了行李,揉着苏沐橙的头:“哥哥可能要离开一阵子了。”

 

苏沐橙抬起头:“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苏沐秋的声音坚定不容丝毫质疑:“还会带着你叶修哥哥,一块回来。”

 

其实苏沐秋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只是无端想起叶修说的九歌城热闹的街市和酒店,还有漫山遍野的雏菊花,他忽然很想去看看。

 

告别了苏沐橙,苏沐秋便直奔宗祠。踏过外门,里面香火袅袅,各代庄主的灵位供奉在殿堂之上,底下是轮回山庄的传家至宝,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神枪秋木。现任老庄主站在宗祠之前,像是等候多时。

 

“我就知道你会来。”老庄主转过身厉声诘问:“轮回山庄祖训,不入朝堂不沾党争,你是要去做什么?”

 

“我去救朋友。”苏沐秋说的坚定:“我不管什么朝政党争,我的朋友要死了,我要去救他。”

 

“你懂不懂,秋木我本就打算给你,名正言顺地给你。”老庄主抚摸着那柄长枪:“我知你从小受苦。但只有这样我才能让天下都认可你,若做不到这样,你年纪尚小,必然不能服众。这轮回山庄的一切本都是你的,可你一旦参与朝廷党争,这些便与你再无瓜葛。为了你所谓的朋友放弃这一切,值得吗?”

 

苏沐秋跪在宗祠前面:“老庄主您弟子名满天下,夫人温柔贤惠,弟弟他聪明伶俐,人人艳羡。可我……就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老庄主摇手:“罢了,你既入朝堂,便不在是我轮回山庄中人。秋木自然不能给你。”

 

苏沐秋闭上眼双手紧握:“王城高手众多,纵然是我的身手,要救人也难于登天。秋木必不可少,还望老庄主……”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清脆响动,似是金属落地。苏沐秋睁开眼,看见长枪被置于自己面前,老庄主早已经转过了身子:“你该知道规矩。你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然后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苏沐秋拾起长枪,抬起头才发现这个昔日名震江湖的人是真的老了。丝缕银发从两鬓开始蔓延至额头,藏也藏不住。他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苏沐秋再次叩首,然后提起秋木。屋外熙熙攘攘站满了山庄弟子,苏沐秋提枪侧身而立,两相对峙不约而同竟然谁都没有出声。空气压抑,似乎只能听见微风拂动树叶,发出轻柔声响,苏沐秋忽然又想起叶修,旧日时光多是温暖。思念及此便不再犹豫,提枪朝着山脚狂奔而去,率先打破这难耐的寂静。

 

不知谁掷出了第一柄长枪,锋利的金属撕裂空气朝着苏沐秋直直而去,下个瞬间就被对方抬手轻松打落在地。紧接着是第二柄,第三柄。围观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众弟子一拥而上转瞬就淹没了苏沐秋。纵然苏沐秋枪法如何传神,又有秋木在手。但毕竟一人难敌四手,更何况满山的弟子。不多时他的衣服上已经沾满鲜血,身上也被戳了好几个窟窿,血淋淋的甚是骇人。但他竟好像毫无知觉一般,脚下没有丝毫停顿,一双眼瞪得通红,硬生生从青翠山林中杀出一条赤红的血路,远远看去,青山哀恸。

 

第二日苏沐秋的名号便传遍了大江南北。武林中人皆知道苏沐秋带着秋木叛逃山庄,一路打伤弟子无数。名满天下的轮回山庄竟然连区区一少年都拦不住,着实丢尽颜面。那些曾经被老庄主拒绝或打败仍心有不甘的人借机出来讽刺,各种语言不堪入耳。相比之下轮回山庄却平静异常,周老庄主对这些流言不闻不问,只是日夜站在宗祠前,看着如今空空如也的神器架子发呆。从此苏沐秋公然反叛朝廷也好,劫法场杀人放火也好,天大的祸都再与轮回山庄无关。

 

那孩子,一如既往的固执。

 

老庄主站在宗祠中,一室青烟缭绕。

 

苏沐秋抵达九歌的时候离行刑还有三日。他把当初从叶修身上没收的镯子当成信物托人送进了宫,直到行刑前夜也没有得到任何答复。料想现在叶秋必定也是处境艰难无法动弹,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当天夜里他把手里的秋木反复擦拭,枪头在磨刀石上磨的锃亮,伴着夜凉如水,带几分沧桑。

 

次日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晴天。大概是老天也觉得处死这等厚颜无耻之人乃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苏沐秋穿着一身白衣挤在熙熙攘攘围观的人群中暗自腹诽,就看到高台之上那个人穿着破败囚衣,仍是从骨子里渗出骄傲,只是比起记忆里消瘦了许多。

 

午时刚过,判官抽起签字投掷到地上。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金属的长枪撕裂空气发出刺耳声响,势不可挡朝着刽子手飞奔而去。枪头准确刺入心脏,那行刑的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已经颓然倒地,苏沐秋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刑台,身侧无数穿着森严制服的护卫军立马围了上来。

 

苏沐秋长枪上挑打落面前人的武器,紧接着一个回身躲过身后人的侧劈。毕竟是王子处斩,护卫的都是从千百人中脱颖而出一等一的高手,此时十多个人围攻苏沐秋,一时间竟弄得他没法脱手。

 

叶修的双眼紧紧看着苏沐秋,凭直觉感到苏沐秋的身影迟钝了不少,只是不知何故。看到他被砍伤心里更是着急,无奈被铁链紧紧箍住。混乱中有人拉着他就走,他回过头,看到是老熟人张新杰。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疑虑,张新杰低声说道:“现在说不清,先走要紧。多亏那个忽然冒出来的家伙,现在场面混乱,到是省了我们不少事。”他扬头指了指正被人围在中心的苏沐秋。

 

铁链打开,叶修一把推开张新杰,从身边的士兵腰间抽出刀:“我不能走。要走我也得带着那个家伙一起走。”

 

张新杰叹口气说后续部队还有段时间才能赶到,你们撑不到那时候。

 

叶修说不试试怎么知道,然后转身冲进混战的中心。那个白色的身影此刻已经染了血渍,眼中锋芒却更甚。叶修趁包围圈被撕开的瞬间跳进去和苏沐秋背对着背:“我记得咱俩的战绩是三百七十二对三百七十三,差的那一点我今天可就要赢回来了。”

 

苏沐秋不屑道:“如果你说的是脸皮厚度,那你早就赢了。但你若说的枪法,可还早了一百年呢。”

 

“这下我可欠你两条命了。”叶修一刀刺入冲过来的士兵胸膛,然后抬脚踢开:“把我补偿给你,怎么样?”

 

“呸。”苏沐秋一枪从叶修头顶刺出正中他身后跳起来偷袭的守卫心口:“你这种祸害,谁要你。”

 

兵戈作幕,鲜血为画,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年少,轮回山庄的后院中无忧的青葱时光。

 

只是这样乐观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士兵如潮水一般一浪接着一浪涌来。背后传来火一样剧痛,苏沐秋跌跌撞撞地向前迈了几步,回过头一枪击杀对方。转身看见叶修那边也好不到哪去。他有些后悔,如果今天穿的是一身红,或许看起来会更潇洒一点。

 

手渐渐沉重举不起刀刃,他的呼吸开始急促。从轮回山庄厮杀的伤口根本未曾来得及处理,此刻竟是齐齐疼了起来,火烧一样弄得他头晕目眩。昏倒之际感觉一只胳膊猛然接住他,耳畔还伴随着厮杀声,那个人一把将他护在怀中。

 

之后是漫长的黑暗,光明仿佛永远不会降临的绝望。他听到耳畔厮杀声如梦似幻,金属的交接声刺耳响亮,身边的人呼吸沉重,胸膛温暖被不知名的液体濡湿,血的腥气萦绕鼻尖挥之不去,无论怎么努力也没法睁开眼睛。

 

张新杰的人马直到申时才赶到。黑甲铁剑的战士迅速控制了场面,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叶修背着已经不省人事的苏沐秋,分明已经杀红了眼。所有人都自动分成了两列,看着那个少年驮着身上的人步履蹒跚,一步一步地走向来接他们的马车。风吹的破碎衣衫飞扬猎猎作响,像是九幽地狱的哀哭吟唱。年轻的魔鬼背着重伤的人步履沉重,没有人敢上前,人类怎敢在恶魔面前拦道。从刑台走到马车前短短的一段路像是走了万年。有年轻的士兵不忍想要去帮忙接过苏沐秋,被张新杰阻止:“你现在过去,他会毫不犹豫杀了你。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最后他一头栽倒在马车里。众人长舒一口气,张新杰迅速组织撤退。计划的时辰分秒不差回到府邸,韩文清连着张新杰把两人从马车上搬下来时候,才发现凝固的血液早将两人的衣衫牢牢黏在一起,无法分离,暗红色触目惊心。

 

004.

 

叶修再次醒来已经是半个月后,宁王韩文清的府邸。有婢女传唤,很快韩文清和张新杰就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你能醒过来,真是奇迹。”还未踏进门,就听见韩文清中气十足的声音。

 

“毕竟古语有言,祸害遗千年。”张新杰打趣。天下大概也只有张新杰一人能永远板着脸一本正经说着玩笑话,让你分不清他是真的生气还是在开玩笑,偏偏他本人对此乐此不疲。

 

叶修没理会他的玩笑,只是焦急地环顾四周:“他呢?苏沐秋呢?”

 

“劫法场的那个人?”张新杰了然,眼神却是闪烁了一下:“他没事,比你先醒来几天,就回去了。临走之前托我转告你,他背叛山庄,现已回去受罚,终身禁闭。你们大概不会再相见了。”

 

叶修长舒一口气:“他没事就好。”

 

天启十七年,夺位之战终于落下帷幕,叶修继位,改国号为永初,淮楚上下举国同庆。

 

苏沐橙时常会来信说些他和苏沐秋的近况。叶修读着那些文字,字里行间都透着当初的岁月温软。只是沐橙的文字太飘忽,他读起来总是不能很好地回忆起苏沐秋的脸。

 

同年,叶修奔赴蓝雨山。据说那山上住着一位世外高人,除妖修仙,不问世事。

 

此时正值隆冬,山间一片素白。轻柔雪花落在朱红色屋檐上,檐下叶修正与另一人对弈,棋盘上黑白子紧紧咬合杀的正酣。只见那人执起一子,声音雄厚:“我说,你来看我也不带点好吃好喝的,要脸吗?”

 

“你这些年白吃白喝蹭我的银两还少吗?”叶修翻了个白眼。转过头看见院子里一个少年正拿着笤帚扫雪,看起来依稀是十五六岁的模样:“那个孩子,看起来很是认真啊。”

 

“可惜天分不够。”魏琛叹息着摇头:“够努力,够刻苦。只可惜捏诀太慢,身手桎梏太大。不能捉妖的除妖师,算什么除妖师。”

 

“啧,这当然都是师傅的错。”叶修落定一子,神色忽然就收敛了起来:“我听说除妖师亦能瞻仰天命?你能否帮我看一下,我此生还能否与某人相见。”

 

“行,咱俩谁跟谁,三千两包我身上。”魏琛答得极快。

 

“没问题。”

 

头一次没有讨价还价让魏琛有些不适应,抬起头就看到对方眸子里颜色深重。忽而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圆筒,里面是十多根木签。

 

叶修咬破手指,鲜红色的血流入木筒。魏琛闭眼捏诀,很快木筒开始泛起隐隐红光,此刻没有一丝微风,那木筒却凭空而动,翻飞抖动中一根木签落在地上。

 

魏琛拿起签字,看了半晌才缓声道:“斯人已逝,你又何苦执着。”

 

“你说什么?!”

 

不眠不休十日,叶修终于赶到了轮回山庄。山庄前的路一如既往地幽静,他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向上,朱红色的大门前有个少年负手而立。

 

他几乎就要狂奔而去,末了才看清那并非苏沐秋。也是,那少年年纪尚小,长相也与苏沐秋截然不同。叶修没有再犹豫,绕过那道熟悉的后墙,里面是他和苏沐秋苏沐橙一起住了七年的别院。

 

苏沐橙倚着窗正在写着些什么,日光透过雕花的窗户落在她的笔尖。叶修穿着黑色大氅,却无心欣赏这美景:“你哥哥呢?你哥哥在哪里?”

 

苏沐橙一怔,随即叹息着摇头:“你都知道了。”

 

叶修这才看到苏沐橙桌面上页页宣纸,竟都是写着些苏沐秋的事。他终于明白为何总觉得沐橙写的飘渺,因为那根本不存在,都是苏沐橙幻想出来的故事。

 

“哥哥为了下山受了重伤,去了九歌之后,便没能活着回来。哥哥不让我告诉你他的死讯。但又嘱咐我如果你有一朝知道他不在了,就把这个交给你。”苏沐橙说的平静,眼里却留下两行泪来,她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锦囊,从里面取出一封信:“我等了你许多年。”

 

叶修打开那封信,素白的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叶修看着那苍劲字迹,眼前似乎闪过无数光景。是星河璀璨的夜里少年抬手扬起的长枪,是两人并肩坐在屋檐上偷喝的佳酿。关于苏沐秋的一切在那个瞬间生动起来,连带着许多年的时光呼啸着从眼前流过。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少年拿着一柄长枪负手而立的样子,只是那光景多年不见,如今却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叶修忽然笑起来。起初是几声压抑的哼调从他嘴缝中溢出,随后那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放肆地大笑。他拔出腰间佩剑。桌上的信纸被这剑气带动簌簌落了满屋,回身出剑,用的却是轮回枪法的招式。

 

信纸被他带起又切碎于空中,像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苏沐橙看着这屋子里纷飞纸片,在阳光下信纸被映的透明,那墨色就更加深重了起来。眼前被切碎的残片还依稀能认出一个秋字,那些陈年的悲伤忽然又重新鲜活起来。她想起无数个日夜里伏案哭泣,一边还要寄给叶修兄长还活着的谎言,悲伤伴着冰冷长夜的孤寂时光,她几乎自己都要相信自己笔下的梦,相信兄长还活着。

 

一套轮回枪法舞完,叶修颓然扔剑,看着被自己保护好的唯一的那封信,纸上苏沐秋的笔迹清晰异常,还带着往日熟稔的记忆。

 

“沐橙,跟我回九歌。”叶修低声说。

 

苏沐橙点点头。如今没了哥哥,叶修就是他最信任的人。

 

叶修忽然提笔,在苏沐橙惊愕的目光中落字。而后反手一扬,那信被桌上烛火吞噬,瞬间成了一滩冰冷的死灰。

 

但苏沐橙还是看见了,叶修提笔落下的那几个字,给苏沐秋最后留言的回信。

 

——遇你为缘,悦你为幸。

 

只是苦于今世宿命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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